2012年10月2日 星期二

戴帽的女士三草图

《戴帽的女士三草图》让·安东尼·华托 法国 柏林夏洛滕堡宫 让·安东尼·华托 (Jean—A 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18世纪罗可可时期最重要的也最有影响力的一位画家。他画了大量带有喜剧色彩的作品,而且还发明了一种浓郁的富有哲理的爱,而且都有背景相衬托。

华托是18世纪前半叶具有代表性的杰出画家。国王路易十四时代的庄严古典主义被更加轻快而富有装饰性的洛可可风格取代之时,他开始显露头角。

华托在美丽的风景和府院中描绘出情人调情、演奏音乐、舞会等极具抒情性的场面,开辟了所谓“雅宴画”的新领域。乍一看去,他的绘画似乎轻松地描绘出装束华贵的人们欢乐的野外宴会,或者是有趣的排演戏剧场面,而实际上,整个画面却笼罩在人生和爱情虚幻而脆弱这一令人感到惆怅的气氛中。

华托的禀性与他绘画中描绘出业的画面相距甚远。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喜欢社交场所,拥有自我反省的性格。虽然他因结核病三十六岁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但他的追随者和模仿者层出不穷。但是没有任何人拥有它那种诗情和细腻的感受。

衷心祈祷(恩雅) 我绞尽脑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上帝保佑!”人们在殚思竭虑来弄清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朽性这样的问题以后,总是要求助于上帝来缓解疲惫不堪的脑子的。说来说去,我心里难过是很自然的,痛苦也是必然的,然而我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我自己的痛苦之情的。

我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而外界的一切却给我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但我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因为我生来就是懒于思维,这股懒劲也是一阵阵的,说来就来,这会儿正是来到的时候,于是就马上把我的智慧之火全部熄灭,就像电气照明的时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灯统统灭掉一样。

我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直到找到一个新的思想时才重见光明——这新的思想就是知道他这会儿一定在想我,等到他回来,给我出乎意料的惊喜,一定会让我感到异常的快乐。确实,我对他这份爱情的深广度并没有直接的意识。

当我想猜度猜度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这份爱情仿佛已经衰退了,几乎已经化为乌有;譬如说,在长长的岁月里,我与他说话的次数都没有过几次,我想见他,大多数时间只是想想,却不去见他;我不过给他发发短信,他很少回答,几乎不予理睬。的确,这也是大实话,他真的早已经忘记我了,他早就不爱我了,他早就已经爱上了别人。他对我只是比朋友好,比情人低的那种友情而已。

即使这样,我也爱他,毕竟是我早年拒绝了他。这些道理我明白,他爱上别人也是自然的事情。我看着他的照片,我很难从这照片上的或者有血有肉的面容跟我心头的那份难以平静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间画上等号。我几乎是不胜诧异地心想:“这是爱情吗?”就像是有人突然把我们身上的某种疾病拿到体外来给我们看,而我们觉得它跟我们所患的那种病并不相像一样。

我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点像爱情,像死亡的东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东西;那是我们经常对之表示怀疑,经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实质的东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谜。而我的爱情这个病已经大大扩散,已经跟我的一切习惯、一切行动,跟我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遗愿是如此紧密相连,它已经跟我合二为一,不可能从我身上剥离而不把我自身整个毁坏:用外科手术的话,我的爱情已经无法再动手术了。

这份爱情将任何与之有关的事物的价值都贬低了,因为它把它们都说得没那么可贵了。这也许是不对的,也许是对的,不去管它。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我对所有的人关了门——尽管知道这爱情不能接受,也不去实现。我还是关上这张门,将头深埋在书本中。

我所感到的除了那种忧伤外,还有在阅读或欣赏某些表现爱情的小说或者油画作品时可能体味到的那种超然的乐趣;譬如我在家里就喜欢读最喜爱的作家之一的村上春树的作品中青豆与天吾的爱情故事以及一些西方大画家的有关圣经故事的作品。我对这些感兴趣也是必然的,而我之所以要体味体味这些阅读和欣赏的乐趣,那是为了能以一时躲避到我自己心中还没有被我的爱情、我的忧伤触及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的性格多少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而我也乐于具备这一点与众不同的性格。每天萦绕在我脑际的这些事情,我也不能经久不息地老在想像,想着想着脑子也就空转了;这时我用手揉揉疲乏的眼睑,然后彻底停止思想。

这种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毫无结果的活动,对我来说是一种如此严酷的必需,以致某一天,当我发现身体的某个部位长了一个小肿块的时候,我都为这也许是个致命的肿瘤而高兴万分,心想从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听凭着疾病的支配,成为它手中玩弄的对象一直到那为时已经不远的末日。在这个时期,我虽然没有明确承认,却时常但愿死期早临,而这与其是为了摆脱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了摆脱我所作的努力的单调乏味。然而我还是希望能活到我不再爱他的时候,那时我就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是爱我的,我也就终于可以知道他早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

时常在一连几天当中,对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怀疑使我不再向自己提出他是否爱我的有关的这样的问题,把这问题几乎看得是无关紧要,这爱与不爱的问题不再重要,仿佛使我暂时摆脱了病状。甚至也有些日子,我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其实这个痛苦的位置并没有转移,正是这个剧烈的痛苦把我弄醒了。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他对我那么好,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会漠不关心的。即使他对我漠不关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态度,我自然感到痛苦;然而我并不知道我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对我冷淡是必然的,我对他的拒绝必然会发展到后来他对我的漠不关心,这我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我拒绝了他,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爱我了,所以我只好将眼前的遭遇归结到当年我对他的拒绝上,如果我没有拒绝他,而是接受了他,何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儿,怎样加以对比时才能测出这变化是何等之深。而这变化就是我那日日夜夜在折磨我的深刻而隐秘的创伤;当我一感到我的思想就要触及这个创伤时,我赶紧把它扭转方向,免得过分痛苦。我只能泛泛地说“从前有个时期他是深爱着我的”,可是我从来想不出那个时候的一个具体的图景。

然而,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地方是我不让我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时就来一大段拐弯抹角的道理来避免我的思想经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对往日幸福日子的回忆。我听着乐曲,首先心想,仿佛感觉钢琴家手指飞奔的那些琴键都是一架架高耸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坠入千丈深的深渊,同时我又惊讶怀疑地想,钢琴家能演奏到这等地步,简直难以置信。我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满足于说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听天由命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好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

”也许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痛苦。想到这里,我也不无自豪之感,这是因为,任何痛苦和灾难都无法让我失去唯美、积极向上的精神。多年来我所受的痛苦却使我的脊梁挺直了起来,为了安慰自己,我经常念叨,我之所以能够忍受委屈和痛苦,那是由于我毫不妥协的原则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这种想法居然塑造了我的气质,使我产生了一种多少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优美的知性的仪容。这时,钢琴家弹完了李斯特的一个曲子,又转入肖邦的一支序曲,我独自一人温情地微笑着:仿佛这曲子既载着对往日幸福岁月的回忆,也显示出对未来岁月满意的憧憬。

我喜欢在灵魂深处抚爱肖邦那些委婉曲折的乐句,它们是如此的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们在开始时总在寻觅试探,力图逸出出发时的方向,在远离人们以为它们将到达之处,却总是在奇想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坚定地回来击中你的心坎——这回来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筹划了的,就像是一只水晶杯子,一响起来就不由你不发出一声惊叹。我喃喃自语:“真是美妙极了。”这“美妙”两字是带着一种深挚的感情,我都感到自己的双唇神秘地在翕动,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在视线中注入了茫然的感伤色彩。

突然间,他仿佛进来了;看到他的出现,我简直肝肠寸断,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来小提琴奏出了高音,连绵缭绕,仿佛若有所待,这等待在继续下去,怀着已经瞥见它等待的对象从远处走将过来的激奋维系着那高亢的乐音,同时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续到它的到达,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临,竭尽全部余力为它敞开大路,让它过来,就好像我们用双手撑着一扇大门,阻止它自行关闭似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说:“这是门德尔松的奏鸣曲中那小乐句,别听了”这句话时,那得以掩埋在我心灵深处对往昔他还爱着我的那些日子的回忆,却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当,以为爱情的季节已经回来,在我的心中又苏醒过来,振翅飞翔,向我纵情高唱已被忘却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怜悯我当前的不幸。过去我也常说“在我幸福的时日”、“在我得到他的爱的时日”,这些都是抽象的词语,说的时候也不感到特别难受,因为我的脑际并没有在其中注入什么与过去有关的事物,只有一些虚妄的片断,并不保存什么实在的东西,而这一次重新找到的却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远固定下来的一切东西;一切又都在我眼前重现:他对我说,“当然我要离了婚才有资格来追求你;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一辈子对你好。

”那年春天的暴雨来得如此频繁,我在月色下漫步在湘江风光带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习惯、季节的印象、皮肤的反应,这些东西构成一张大网,在一连好几个星期当中把我的整个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时,我尝到那些除了爱情别无他事的人的种种乐趣,精神上的追求也得以满足。我曾以为我可以永远如此,将来无需领略其中的痛苦;现在他的魅力跟那个像一个模糊的光晕那样笼罩着我的可怕的恐惧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而这光晕就是不能知道他现在到底还爱不爱我,他爱不爱我的那种焦躁不安。他早已经不爱我了,他爱的那个我是从前的那个我,不是现在的这个我了。

等我明白过来以后,我那怜悯之心也就随之消失,然而我妒忌他曾经爱过的另一个我,妒忌我过去时常认为(然而心里也并不过分难过)“他也许在爱着”的那些人,因为我心中关于爱的空泛的概念(其实其中并没有爱情)已经由他对我说过的那些充满着爱情的话语取而代之了。我的痛苦之情愈来愈强烈,我抬手擦了擦前额。毫无疑问,如果我这会儿能看到自己的话,我会非常讨厌我自己。

我讨厌我自己,讨厌我当年拒绝了他的爱。在小提琴声中——我们如果看不到乐器的话,我们就不能把所听到的声音跟乐器的形象联系起来,而乐器的形象是能改变乐器的音色的——有着跟次女低音一样的声音,使人产生有一位女歌唱家来参加这个音乐会的幻觉。

我们抬起眼来,却只见到那精致得跟珠宝盒一样的琴身,而且有时还能听到美人鸟迷人的歌声;有时也似乎听到被俘获的精灵在这中了魔法的颤抖的宝盒中,就像一个淹没在圣水缸里的魔鬼的挣扎声;有时又仿佛有一个神乎其神的纯洁的生灵在空中飘荡,展现它那看不见的启示。与其说音乐家们在演奏那个乐句,倒不如说它们在举行为召唤这个乐句出现所需的仪式,在诵念为使它出现并使它属于一个紫外线的世界,我在离它越来越近时却一时失明,只感到这变化使我的精神为之一爽;我现在感到这乐句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我的爱情的保护神和知情人,为了能在大庭广众中走到我的跟前,把我拉到一边跟我絮语,而用这有声的外形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当这乐句从我身边飘然而过,轻盈、安神,像鲜花的清香那样悄悄私语,倾心相诉,我仔细谛听每一个字,直惋惜话语如此迅速地飞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亲吻那和谐的、正消逝的形体。

我现在已经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独之感了,因为乐句在跟我说话,悄悄地谈到了我的爱人。因为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以为这乐句不认识我的爱人和我了。

它曾深切地感受和目睹过我是如此地爱他!不错,它也时常提醒我这种欢乐的不实在,会稍纵即逝。甚至就在那时,我也在乐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声调中窥出了痛苦的苗头,而我今天从中觅得的却是几乎是高高兴兴的听天由命的甘美。

当年这乐句曾跟我谈起过悲伤的事,我自己虽未被波及,只见到乐句带着微笑把它们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冲泻而下,而现在这些悲伤的事却是我亲自尝过的了,而且没有希望得以摆脱。这乐句仿佛也像当年说到我的幸福时一样,对我说:“这有什么关系?这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对这位门德尔松先生,对这位本身多半也曾尝过苦涩滋味的,从不相识的崇高的伟大的音乐家的怜悯与柔情;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他是从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神灵般的力量,汲取了无穷的威力来创作的?当这小乐句对我谈起他的痛苦的虚妄时,我体味到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当我从把我的爱情看做是无关紧要的闲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脸窥出这种意思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条箴言难以容忍。那是因为那个小乐句,与此相反,不管它对心灵的这些状态的短暂易逝表示了什么见解,它从中所看到的却跟这些人不一样,并不是没有实际生活那么严肃的东西,相反却远远高于生活的东西,是唯一值得表现的东西。

这个小乐句试图模仿,试图再创造的是内心哀伤的魅力,而且要再现这种魅力的精髓;除了亲身感受这种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别人都认为它是不能传达,也是毫无价值的;这个小乐句却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为可以看见的东西。它使它的听众只要多少有点音乐细胞,承认这种魅力的价值,尝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后在它们身畔看到的每一个特定的爱情当中,他们却又看不到这种魅力了。

当然,这小乐句把这种魅力编组起来的形式是不能化为逻辑的推理的。但这一年多来,对音乐的爱好向我揭示了我心灵中的许多宝贵的财富,至少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在我身上生根发芽,我从此就把音乐的主旨看成是真实的思想,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类型的思想,蒙着黑影、不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窥透的思想,然而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区别,各有不同的价值与意义。

自从我在散步时请人把那首曲子重新播一遍以后,我竭力想弄清楚这乐句是怎样像一股清香、一次搂抱那样迷惑我,缠绕我的,我终于意识到那个收缩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组成这乐句的那五个间距很小而其中两个又不断重复的音符;可事实上我不知道,我这番推理并不是从这小乐句本身得来,而是得之于在第一次听到那个奏鸣曲的时候认识他以前,由于懒得动脑筋而用来解释我所探索的音乐这个神秘实体的简单的标准。我也知道,在我回忆之中的钢琴的乐声就越发歪曲我观察与音乐有关的事物的观点,而且展现在音乐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仅有七个音符的可怜的键盘,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键盘,几乎还完全未为人所知,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千千万万表现温柔、激情、勇气和安谧的琴键,中间被层层从未被我们探索过的黑暗所阻隔;这些琴键彼此之间一天地之别,只为少数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醒了跟他们发现的主题相应的情感,告诉我们,在我们原以为空无一物的心灵这个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却蕴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未为我们所知。

门德尔松就是这样的音乐家的一位。他那个小乐句虽然为我们的理性设置了一层薄膜,但我们还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实、如此明确的内容,它又给这内容以如此新鲜、如此独特的力量,使得听众把乐句和凭智力获得的思想一视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我每次想到这个乐句,就仿佛是想到了爱情观好幸福观,马上就能从中体会到它的特点,就如同一想起《情人》和《1Q84》这两个标题就知道它们的内容和特点一样。

即使在我不想到这个小乐句时,它也跟一些无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声、凹、凸、灵魂这些概念)处于同等地位,潜伏在我的心灵之中,而我们内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绚丽斑斓,正是由于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假如我们一命归天,我们也许就将失去这些财富,它们也许会自行消失。但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不可能不认识它们,正如我们不可能不认识一个具体的物体一样,也正如当我们的房间里点了灯,虽然屋里的物体都变了样,对黑暗的回忆也已不复存在,我们却不可能怀疑灯光的存在一样。就这样,门德尔松的这个乐句,正如《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是19世纪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的歌剧,歌颂死亡和黑暗,充满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色彩。

)的某个主题(它为我们表现了心灵的感受)一样,也歌颂死亡,也体现了相当动人的人生景象。这个乐句的命运,日后是要跟我们的心灵的现实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我们心灵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装饰物之一。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而我们的梦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时我们就会感到,那些与我们的梦幻相关连而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终究会死去,但是我们手上有些神奇的俘虏作人质,他们将在我们生存的机会丧失时继续存在下去。有了它们,死也就不会那么凄伤,不会那么不光彩,甚至不会那么太肯定了。我相信那个乐句的确存在着,我没有错,当然,从这个观点来看,它是人间的东西,然而它却属于一种超自然的创造物的世界;我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创造物,但当有某位探险家探索这不可见的世界,捕捉到一个这样的创造物,从他进入的这个神奇世界中带到我们这个尘寰的上空闪耀出片刻的光焰,我们看到时会欣喜若狂的。门德尔松用他的那个小乐句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工作。

我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乐器把它揭露出来,使它成为清晰可见,以他如此轻柔、如此审慎、如此细腻、如此稳健的手忠实描绘出它的轮廓,使得音响随时变化,有时变得模糊暗淡以表现一个幽影,而当它必须勾勒奔放的轮廓时又重新活跃欢腾起来。我相信那个乐句确实存在,这有事实可以证明:如果门德尔松看见那个乐句,把它的形式描绘出来的能力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凭他臆想添上几笔来掩饰他观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么,任何耳朵稍为灵敏一点的音乐爱好者就会发现他的骗局。

乐句消失了。我知道,它还将在最后一个乐章的结尾出现,其间要隔着很长一段乐曲,而我自己弹这段,总是无法流畅。

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我在第一次听时未能辨认出来而现在却发现了,仿佛这些思想在我衣帽间中突然把掩盖着它的新颖之处的外衣脱掉了似的。我听着那分散的主题组成乐句,正如三段论法中的前提演绎为必然的结论,我亲眼目睹这乐句的生成。

我心想:“门德尔松的大胆居然与伟大的科学家一样,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启发!他试验并发现了掌握那未为我们所知的力量的规律,把他信赖不移但永不能见的无形的巨车,驶过从未为我们探测过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标!”我在最后一段开始时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啊!虽然抛弃了人间的词语,却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让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这里却排除了幻想;从来也没有像这里这样跟迫切需要对答的语言,然而问题从来也没有像这里这样提得如此贴切,回答也从来没有像这里这样明确。首先是钢琴独自哀怨,像一只被伴侣遗弃的鸟儿;提琴听到了,像是从邻近的一株树上应答。这犹如世界初创的时期大地上还只有它们两个,也可以说这犹如是根据造物主的逻辑所创造,对其余的一切都关上大门,永远是只有它们俩的世界——这奏鸣曲的世界。

钢琴紧接着又为那个看不见的、呻吟着的生灵倾诉哀怨,可那生灵到底是什么?是一只鸟?是哪小乐句还是不完整的灵魂?还是一个仙女?那叫喊声来得如此突然,提琴家得赶紧抓起琴弓来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儿!提琴家像是想迷住它,顺服它,抓住它。它已经深入到我的心灵,由它召唤的那个小乐句已经使提琴家那当真着了魔的身体像通灵者一样颤动起来。

我知道这小乐句就要再次向我倾诉了。而这时我自己早已分裂成为两人,以致在等待我即将面临这乐句的时刻到来时,不禁泪流满面,就像我们在读到一行美妙的诗句或者听到一个伤心的消息时那样——而且并不是我们只身独处的时候,而是仿佛在把这诗句或这消息告诉给我们的朋友们的时候,在朋友们身上,我们看到我们自己成了一个情绪能影响他们的第三者。乐句又重新出现了,但这次是高悬空中而且一动也不动地仅仅持续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续的时间是如此短暂,我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它还像一个完整充实的彩色水泡那样悬着。又像一道彩虹,光泽逐渐减弱暗淡,然后又升腾起来,在最后归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见的异彩:它原先还只露出两种色彩,现在又添上棱镜折射的所有绚丽多彩的琴弦,奏出动人的曲调。我不敢动弹,安安静静的,仿佛自己稍有动静就会破坏这随时都会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就这样,当乐句终于结束,只剩下袅袅余音在随后取而代之的旋律回荡时,我突然明白他往日对我的感情永远不会恢复了,我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实现了。

有些日子,他偶尔对我亲切,多少对我表示一点关心;我把他这些表面的、虚假的表示——记下,就好比那些侍候着身患绝症行将离世的病人的朋友,怀着那种充满温情和怀疑色彩的关切以及毫无希望的欢乐,记下这样的话当做无比宝贵的事实:“多吃点,吃下这个鸡蛋,如果消化得好,我明天再给你做点排骨汤试试。”尽管他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对于一个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我遇难了!我真的遇难了。我突然想起一位热爱我的朋友,他对我是说过:“如果有一天你遇难了,我一定要来救你,哪怕我在天涯海角,也要赶过来救你。

”他对我说过许多热烈的话语,比如说他会好好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什么的。尽管我对这位朋友的热爱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我不会让他来救我的。谁也救不了谁!我们都需要自救。

我心里当然明白,如果我现在离开他的生活的话,我对他就会越来越淡漠,就会乐于看到他真的永远不再爱我了,到那时候我就得救了,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等他了,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先走开,更没有勇气不爱他了。我原先也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我已经恢复阅读和写作的习惯。我曾怀疑,曾挑剔,曾细心阅读,曾屏息静气;曾掩卷,我深信,在“世俗化”的现代,但丁式的宏富想象力,唐吉诃德式的不妥协精神一样久违于人世了。

于是我很想研究一番斯宾诺莎来加强我的信念。然而当我想到他的时候,想到要离开他,永远不再爱他,在我看来可是一个如此残酷的计划,我是明知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心去实现,所有才能经常放在心里盘算——换
一个新地方,去爱另一个人,可是我们也明白当我们的感觉还没有被习惯冲淡,我们随时都会唤起原有的痛苦,使痛苦加剧。

不过我有时还是会在睡梦中萌生外出旅行的(全无影响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得以实现。有一天我梦见我要外出一年,倚在车厢窗口冲着站在月台上向我道别的他,劝他跟我一起上路。列车晃动,我也惊醒了,意识到我并没有出家门,而且当晚,第二天还有以后几乎每天都会想到他。那时,梦境依然萦回在我心头,我赞美自己拥有这么良好的心态,使我的生活不必依赖别人。

我现在的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多年了,我所期望的也就是将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我还想,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我所应该期求的是不是正是我现在庆幸仅仅是梦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的离去?我心想,人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也决不像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有时我盼望我在意外事故中没有痛苦地死去,所以一段时期里我就从早到晚总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当我安然无恙回来时,我不禁赞叹人的身体是如此灵活和结实,总是趋避摆脱一切灾难(自从我有了这个隐秘的念头以后,我觉得这样的灾难数不胜数的),使得人们天天都能几乎不受惩罚地从事他们撒谎、追求欢乐的勾当。

我对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他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据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地的宁静。我对前段时间被丈夫杀害的演员白静也深表同情,觉得那丈夫居然把妻子的生命视若草芥,他自己感到痛苦是活该,一点也不值得怜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犯了错,而且他的错是我不能容忍的;说他早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他了,说他变了,变得我不能忍受了。

我压根儿也不知道,压根儿也不相信,但是也许是真的,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是我为什么就这样爱他呢?我早就盘算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现在的现实却跟那些可能性并无丝毫关系,就跟我们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们头顶飘动的浮云并无丝毫关系一样——“他变了”这三个字确像是一把尖刀在我们的心上画上了一个十字。

“他变了”这几个字,单单这几个字,在我们身体之外发出的这几个字,居然能跟当真触到我们的心一样,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药一样使我们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我现在感到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这倒不是仅仅因为当我对他最不信任的时刻,而也是因为,我难以想到他会走得那么远,即使当我设想这等事的时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没有感受到从“他变了”这三个字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恐惧,没有当我们首次听到我们得了某种疾病时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特殊的残酷。

我这种痛苦完全来自对他的爱,然而他在我心目中并不因此而有欠可爱,反而更弥足珍贵,仿佛痛苦越深,唯有他身上才有的那种镇痛剂和解毒剂的价值也水涨船高。我要给他以更多的爱,给他以更多的照顾,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某种病痛比原来设想的还要严重。仿佛只有我们的爱才能拯救我们,我只是希望他犯过的错误不再重犯,为此,我必须更爱他,更细致地照顾他。

关心我的朋友告诉我,不是我不能爱上什么别人,而是我根本不接受什么别人;我也曾一时起念要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其实是办不到的),现在看来这念头是何等荒唐。幸好在这像一伙伙入侵者那样刚侵入我的心灵的新的痛苦底下,还有一层由天性构成的基础,它历史悠久、温和宁静、一声不响地起着作用,犹如一个受伤的器官的细胞立即来修补遭到损坏的组织,也犹如一个瘫痪的肢体上的肌肉总有恢复原有机能的趋势。我的心灵中的这些资格较老、土生土长的居民,一时间把我全部的力量投入这不声不响的恢复元气的工作——正是这样的工作使得一个康复中的病人,使得一个刚接受过手术的病人一时感到安详。

这一次跟平常不一样,这种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弛,与其说是出现于我脑际,倒不如说是出自我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经一度存在过的东西都一一在心中重现,而还是那份痛苦之情,就像是一头垂死的牲口为似乎已经终止的抽搐的惊跳所驱,刚平静了一会儿,又来到我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

但所有这些念头都仅仅一闪而过,也就是把手举到心口,缓过气来,强自微笑来掩盖我的痛苦那一会儿功夫罢了。这时我都已经又开始提出我的问题来了。他这些年到底爱过多少女人?他分明早已不爱我了,这是事实。我的醋意为了给我这样一个打击,使我经受还未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痛苦,简直比一个死敌还要不惜费九牛二虎的气力,这时依然觉得我受的苦还不够,还要想方设法让我受到更深的创伤。

我的醋意像一个邪恶的鬼神给我以启示,把我推向毁灭的边缘。如果说我受的罪在开始的时候还并不很重要的话,那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他的错。

爱情的存在,我的醋意的坚持是由无数欲念、无数怀疑的死亡和消失构成的,而这些欲念和怀疑全都以他为对象。慢慢地都不再叫我伤心了。这是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爱情和醋意都并不是一种连续的、不可分的、单一的激情。它们都是由无数昙花一现的阵阵发作的爱欲和各种不同的醋意构成的,只不过是由于它们不断地聚集,才使我们产生连续性的印象,统一性的幻觉。

我长期见不到他,我对他的爱恋完全静止了,没有任何互动性,只是在我的心底长期保留而已,仿佛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怀疑就不会被别的欲念和怀疑取而代之。正是因为我长期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的出事继续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

我早已习惯这样爱他——就是可以永远不在一起,只在心中爱他这么一个人。从前我也常不寒而栗地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许会不爱他,会爱上什么别人,我暗暗自许应该警惕,一当感到对他的爱要离他而去忘记他时,就要把它紧紧抓住,将自己的心拽将回来。可随着我爱情的衰退,保持爱情的愿望也随之衰退了。

人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继续听从不复存在的那一个人的情感。有时我在电视上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看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也会使我的醋意油然而生,这醋意是莫须有的,不过这种醋意并不强烈,但表明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我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我享到如此欢乐的时刻,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还可能使我悄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时刻的优美之处;这醋意带给我的毋宁是一种可喜的激动,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人提醒着我,他曾深爱过我,是我为了他过得更好有更好的发展拒绝了他的爱,可我心中依然是爱他的。

而更多的时候,我正要与之告别的这段不寻常的岁月,当我作出努力,纵使不能继续滞留,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至少在我还有可能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楚的景象时,我却发现为时已经太晚了;我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将消失的景象那样再看一眼我刚告别的这段恋情,可是一身而任两人,为已经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个真实的景象却是如此困难,结果要不了多久脑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无所见,我只好不再去看,去想爱上什么别人了。我心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过一会儿也不为迟,这就没精打采地缩在沙发里,跟列车上那些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样,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是我对他爱的拒绝,我是为了他好,为了大家都好,才拒绝接受他的爱的啊。

其实我是多么痛苦的啊,因为我甚至比他爱我还多得多啊!我是真的,真的,害怕爱上别人,不再爱他了。我怀疑我对他爱的拒绝,才让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了他好,为了大家好,却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帝才是这样惩罚我们!星期天我去橘子洲头赏花,摄影。

橘子洲的景色很美,樱花、梅花、桃花、茶花,等等百花争奇斗艳。突然间,晴着的天,风刮得那么大,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关了手机,防止雷电入侵。其实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这样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色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

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的力量或美惠。正如CD机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用电脑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更大的热情和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希望这江岸是一条天然的江岸,不是什么临时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的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为创造的东西截然不同。

大自然带上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的越多余地。我可早就记住了橘子洲头这个名字,小学、初中、高中的暑假期间,橘子洲头是我经常与妹妹、好友和同学去玩耍的好地方。

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范读书时,畅游湘江后,在橘子洲头歇息、吟诗。他的诗篇《沁园春.长沙》红遍大江南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橘子洲,为长沙城区湘江水域中的小岛,南北长5公里,东西宽约100米,宛如彩带,风貌独特,风景秀丽,环境清幽。四时之景,各异其趣,入夏,杨柳依依,河风习习,但以“橙黄橘绿”的秋景为最佳。远在唐代,就以产美橘著称。

“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篷作合,鱼羹稻饭常餐。酒盈杯,书盈架,名利不将心挂。

”这是唐末李殉的诗句,描绘了1200年前橘子洲的江景。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未能改变橘子洲最古老的骨架,橘子洲的风景却依然未变。春日到橘子洲,芳草凄凄,可以野餐放风筝;夏日到橘子洲,浓荫蔽日,可以避暑戏水;秋日到橘子洲,红橘满枝,可观层林尽染;冬日到橘子洲,则可尽尝潇湘八景之—的“江天暮雪”。毛泽东对橘子洲情有独钟,建国后,他尽管日理万机,但回湖南视察仍七次到橘子洲附近湘江水域游泳。

直到眼前为止,橘子洲这个地方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北斗星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刀鱼一样,对他们也无所谓历史不历史的问题。现在真像喜从天降,忽然发现橘子洲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

我试着在脑子里想像这些渔民的生活,他们聚居在这江岸两边的某个角落,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城市中才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条件下,在江底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我在网上搜索到“命运三女神”。

它原是帕特农神庙正面山墙上右角末端的高浮雕。题材来自希腊神话。现存的这三个女神的雕像,头部和四肢都已失去,但那健美的身躯,恬静而潇洒的姿态,仍给人以极其优美的形象。

尤其是三女神的衣服的处理,希腊式薄衫穿在三女神的身上,纤细而又繁复的湿衣褶,随着人体的结构而起伏,女性人体的优美轮廓,生动地展现出来。使得这些雕像不像是由冰冷的大理石雕凿而成,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也把一游大英博物馆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的风暴。还有西藏,是我梦寐以求的想去的地方之一。西藏是世界上最富鲜明个性和诱人魅力的高原名城。

雪域高原的绚丽风光,藏族居民的特殊生活习俗风情,藏传佛教的悠久历史和博大精神。我真想坐上上海到西藏的那班奇妙无比的火车;欣赏沿途风光,领略四川盆地、黄土高原的魅力景色。欣赏那令人叫绝的青藏高原及青藏铁路美丽的风光。

沿线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虽然高寒缺氧,但景色摄人心魄。然后去拉萨观光:拉萨日照充足、空气纯净、风光绮丽,有金碧辉煌的众多宏伟寺庙;还有布达拉宫广场,远观药王山,据说药王山是拍摄布达拉宫全景的好去处。再去领略释迦牟尼12岁时的等身镀金像,及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赤尊公主的塑像。感受藏民在大昭寺点酥油灯,逛拉萨最古老的八角街,看人们绕着八角街转经,据说整个八角街响彻着“嗡嘛呢呗嘛?”六字真言的声音,气势宏大,甚为壮观。

我无论在网络上搜索到的还是在旅行社的广告纸上读到去西藏时的文字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长沙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车通过的而我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之一中所看到的:列车在四川盆地、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及青藏铁路都是要停的,还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不是女儿放心不下的话,如果世界上我没有任何牵挂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当晚离开长沙,明日清晨当太阳刚升起时就抵达上海,登上去西藏的专列。我答应女儿改期明年局势好些的时候再例行西藏之行。

打开QQ音乐,听着《殇》这首感伤的旋律,柔柔轻拨,心痛的驿动,心愁的缓泻;大提琴如泣如诉感伤的旋律令人唏噓,弥漫的哀怨、凄婉的倾诉。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欢离合。

殇,这个不动声色便足以传达哀怨的字眼,这个令人欲哭无泪的字眼,让我们叹息生命的转瞬即逝。她是上帝派来安抚人类不安灵魂的天使,她是集上帝的恩宠和撒旦的苦难于一身的绝无仅有的被神选中的字眼。我答应陪女儿去看海,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取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春天,而是将郊外的山坡上布满杜鹃花和茶花,使得山坡上的景色像画中那样闪闪发光、光耀夺目的背景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在音乐中时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

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微有些变化,就会在我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后。

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制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音节之中。

即使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雨和诺曼底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使我向往太阳、杜鹃花、百花和圣母院。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也使它跟这些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像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是从同意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识它之中得到益处。

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图像,就像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做鸟,什么叫做蚂蚁窠,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像却是含糊的,它根据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像普遍涂上,就像某些广告一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

自从我读了《巴黎圣母院》以后,巴黎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黎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我可以住进一所光滑、紧密、颜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任何城市的房子毫无关系,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黎这个名字的密不通风的沉重音节,借助于我为它注入的司汤达式的甘美和紫罗兰花的反光而把它设想出来的。当我想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仿佛是想到一座散发出神奇的香味,类似一个花冠的城市,而它的大教堂就叫做巴黎圣母院。

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名字中的一个,正如古老的诺曼底陶器还保留着制造它的陶土的颜色一样,这些名字还体现着某种已经废除了的习俗、某种封建权利、一些地方的历史情况,还有某种曾构成一些古怪的音节的过时读音方式,我也毫不怀疑还能从在我到达巴尔贝克时将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领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腾的大海的那位客栈主人嘴里听到;我要赋予他一副古代韵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种喜欢争论,以及庄严肃穆的古色古香的派头。我想最迟明年我就可以登上想像中的从上海到西藏的那班火车,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几个城市下车;然而我无法将它们比较,无法挑选,正如在并非可以互换的人们中间无法挑选一样;譬如说吧,西藏这座名副其实的“高原明珠”,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它的顶峰闪耀着它最后一个音节的古老的金光,神山冈仁波齐那个闭音符号给古老的玻璃窗上镶上了菱形的窗棂;圣湖纳木错安详美丽地静静安睡在雪山间,泛着悦目的深蓝色,湖水明净澈底,渐起的晨光,光芒四射地穿透湖面朦胧的雾气,从天而降的巨大光束;天地之间弥漫着安祥,神秘的气氛。这些形象之所以不会真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必然是十分简单化了的;当然,我的想像力所向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的感知而且并未立刻感到乐趣的东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宫里了;当然,因为我也曾在这冷宫里积攒了梦想,所以那些名字现在就激励着我的愿望;然而那些名字也并不怎么包罗万象;我至多也只能装进每个城市的两三处主要的胜景,而这些胜景在那里也只能单独并列,缺乏中心的联系;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当中,就像从在旅游景区卖的那种钢笔杆上的放大镜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周围汹涌的海涛。但也许正因为这些想像是简化了的,所以它们在我身上才能起那么大的作用。

网络真是一个好老师,眼前,我正在网络上欣赏乔托的《犹大之吻》,作品取材于犹大出卖耶稣的故事:犹大带领了一队兵马,还有祭司长和法利赛人的差役,直奔耶稣,要与他亲吻。画面上耶稣双目盯紧犹大,满眼怒火;犹大则十分紧张。四周则充满着骚动,气氛极其悲壮。这幅画虽然是圣经故事,但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两个方面表现了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表现了正义与邪恶的搏斗。

佛罗伦萨是意大利极为著名的世界艺术之都,由于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当中没有地方装下通常构成一个城市的那些东西,我就只好以我设想的乔托的天才,通过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来。既然我们不能让一个名字占有太多的空间与时间,我们至多只能像乔托的某些画中表现同意人物的先后两个动作那样——前一幅还躺在床上,后一幅则正准备跨上马背——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间。在一间里,在一个顶盖之下,我观赏一幅壁画,那上面覆盖着一块晨曦之幕,灰蒙蒙的、斜照而逐渐扩展;在另一间里(当我想到一个名字时,我并不是想到一个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个我行将投身其间的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这个现实环境中完整无损而纯净无暇的生活赋予最物质性的乐趣、最简单的场景以原始人的艺术作品中的那种魅力),这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虽然我人在长沙),而并非真正在我身边的东西。即使是从单纯的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所向往的国家在任何时刻也都比我们实际所在的国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占有多得多的位置。

显然,当我更仔细地想一想,在我想到“上佛罗伦萨、巴黎、威尼斯去”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到底想到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就会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起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从来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从未见过的新异奇迹——春之晨一样。那些固定不变的不真实的图景充斥于我的夜晚,也充斥于我的白昼,使得这个时期的我的生活不同于以前那些时期(在一个只从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旁观者的眼中,那些时期可能与这个时期并无不同),这就好像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引进了一点创新之处,只看脚本的人体会不到,而呆在剧场外面一个劲儿掏出手机来看钟点的人就更难以想像了。

再说,从单纯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日子也并不都是相等的。要度过一天,就像对我这样多少一点神经质的人,就跟汽车一样,有着几种不同的“排挡”。

有些日子坎坷不平,充满艰难险阻,爬起来是无休无止,而有些日子则是缓坡坦途,可以唱着歌儿全速下降。这个把多月里,我把佛罗伦萨、威尼斯和巴黎的形象当做一首歌曲那样反复吟咏而永不知满足,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当中有着如此深刻的个人的东西,简直可说是一种爱情,对于爱情——我一直相信这些形象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相符的,它们使我产生了圣母升天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种美妙的期望。

由幻想创造出来而并未经感觉器官感知的东西,现在要用感觉器官去观看、去触摸(而且越是跟它们已知的东西不一样,诱惑力就越大),这中间存在的矛盾,我不想去管它了;正是提醒我这些形象是现实的那些东西最强烈的点燃着我的愿望,因为这仿佛是我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的一个许诺。虽然我的这种柔情是出于要满足艺术享受的愿望,但就维持这个愿望来说,旅游指南却比美学书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车时刻表甚至更有过之。当我想起,佛罗伦萨这个在我的想像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开的这段路程不能通行的话,我总可以“走陆路”绕个弯,拐一拐走到的,这时我就会心情激动。当然,当我赋予我就要看到的事物以重大的价值,反复思想威尼斯是“乔尔乔涅画派的所在地,提香的故居,中世纪住宅建筑最完善的博物馆”时,我感到幸福。

当我上街,由于天气的关系(早春来了几天后寒冬又忽然恢复,这在长沙是常有的事)而走得很快的时候,我感到更加幸福——我看到马路两旁的樟树虽然沉浸在潮湿似水的寒气之中,却依然像毫不气馁,穿上盛装,准时赴宴的客人一样,照样开始用它们遭霜冻的嫩叶,装点这肃杀的寒气,它虽然阻饶,然而却无力遏制其生长的不可抗拒的青葱翠绿,这时我想佛罗伦萨的老桥已经堆满了风信子和银莲花,春天的太阳已经把威尼斯大运河的河水染成一片深蓝,染成一片碧绿,当它冲上提香的画作时,简直可以跟画上丰富的色彩比个高下。我快步迈过湘江风光带那摆满众多鲜花的小木桥,赶紧回家早早吃上准备好了的放在冰箱里的那些水果和黑芝麻桂花汤圆,还有咖啡及午餐。吃过午饭,我的双眼就一直盯着那布满云彩、不太靠谱的天空。天色依然阴沉。

窗外阳台上是一片灰色。忽然间,在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上,我虽然没有见到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却感觉到有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想要把它的光芒释放出来,似乎在作出一番努力,要现出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

再过一会儿,阳台成了一片苍白,像晨间的水面那样反射出万道微光,映照在阳台外的不绣钢的防户窗上。一阵微风又把这条条光照吹散,石头又变得阴暗起来;然而这万道微光像已经被我们驯养了似的又回来了;石头在不知不觉之中重新开始发白,而正如在一首序曲中最后那些越来越强的渐强音,通过所有过渡的音符,把唯一的那个音符引到最强音的地位一样,只见那块石头居然已经变成晴朗之日那成了定局、不可交易的灿烂金色,防护窗上不绣钢条投上的影子现出一片漆黑,倒像是一片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植被,轮廓勾勒得纤细入微,显露出艺术家的一番匠心和满意心情,而这些映照在阳光之湖上的宽阔而枝叶茂盛的光线是如此轮廓分明,如此柔软平滑,又是如此幸福沉浸地栖息在那里,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这是信笔勾成的常青藤,这是短暂易逝的爬墙草!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是所有那些能攀缘墙壁或者装点窗户的草木当中最缺乏色彩,最令人凄然的一种;而对我而言,自从它在我的阳台上出现的那一天,自从它暗示着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他、等他,哪怕等他一辈子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了一切草木中最弥足珍贵的一种,而当我站在那里,我就会对他说:“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强面对未来的生活,我会等你的,哪怕再等你20年,哪怕真的等上你一辈子。”我坚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到,这一天是兑现的一个瞬即实现的幸福的诺言,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瞬即兑现的幸福,是爱情的幸福;它比附在石头上的苔藓更甜蜜、更温暖;它是充满生机,只要一道光线就可以催它出世,就可以开放出欢快的鲜花,哪怕这是数九隆冬。

后来,花草树木都已调零,裹着万年老树树干的好看的绿皮也都蒙上了一层雪花。每当雪虽然已经不下,但天气还太阴沉,难以指望他会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会来看我的,总有一天,他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我现在也需要有这么一段长长的,安静的时光,我可以精读自己想读的书,我可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这样也很好!不管什么样的结局,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这覆盖着阳台的那块雪毯上,刚露脸的太阳缝上了道道金线,现出暗淡的阴影。

我知道,我得再等上许多年以后才能与他永远永远在一起。上帝既然是这样安排我俩的命运,那么总有他的理由。不怨天,不怨地,不怨我们自己。静静地做好自己,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这是眼前我所能做的事情。老是呆着不动就太冷了,所以我就一直走到湘江桥上去看铺满雪被的湘江河岸;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毫无惧色地接近,仿佛它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一筹莫展,谁都可以随意把它剁成碎块。我又走到了湘江风光带,草坪四周小道的积雪已经被扫走,当我走到“朱张渡”时,看见那两尊雕像——朱熹和张栻依然在彼此关注着对方,朱熹的那雕像指尖垂着一条冰凌,仿佛说明他为什么要把胳膊伸出来的原因。

因为突然又想起了他,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了他,我活在这个世界就没有了意义,所以我站在雪白一片的草坪之间难过得要命。凭什么当年我要拒绝他呢?明明我们是那么心心相印。可是我就拒绝了他,让他成了今天这样子!他从来就在我心中,说什么我也不能放弃他,我要救他! 我要救他,成了定式,就不可能再动摇了。

我的一位从事文学创作的资深闺蜜好友最初听我提及此事,她表示反对。理由是,你就无法安下心来写作了。那是5月3日的下午,我第一次去她家的东方大院四层楼的小别墅,她开着车来我家接我。

我们先没进屋子,而是穿过林园来到湖边,沿着湖面漫步,空气新鲜,匆匆逝去的春色近在身畔而我未能以顾,这就难免勾起我对落叶的眷恋之情,甚至可说是一种狂热,折腾得我难以入眠。我一直住在城市中心的一套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公寓房里。她经常指责我不买新房,有座金矿也不去挖挖。挖一套房子也行啊!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天啊,我就怕他犯错误成贪官啊。好在我傻,要不然今天我也没自由了。春天的落叶肯怕也是长沙这座城市特有的景象,一个月以来我就一直想去观赏,这落叶就经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维的对象之间出现,就跟幸福的秘密从禁闭的嘴巴中泄露出来一样从关着的窗帘角边向我微笑时,我感觉到,我就可以欣赏这些枯黄的叶子,在灿烂的阳光下的超凡的美了;当年在孩提时听到狂风在墙外呼啸,可以强压自己去沅水边观赏的愿望,而现在却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树木,我和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小木桥离开了湖边,这正是林园呈现出最丰富多彩的面貌的时刻和季节,这不仅因为这是它被分割得最厉害的时候,而且因为那是以另一种方式分割的。

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广阔的空间的开阔地,面对远处那些有的还保留着春日的树叶,有的则还是秃光了的黑压压的树群,也还可以看见两行开满花的金黄色的月桂树,仿佛这是一幅刚开始落笔的画上,画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余部分都还没有着色;这两行金黄色的月桂树把它们当中夹的那条道路伸向阳光灿烂之处,供日后添上的人物偶尔散步之用。她说,“你一个人好好的写作生活,难道你不爱文学了?不打算写小说了?”我说,“说实在的,我真的是可能更爱他一些,当年就是因为爱他而不能与他在一起,文学并成为我唯一的寄托。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我是不会爱上文学的啊。”她说,“天啊,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就得支持你,并且祝福你,我相信你一定是这个世界少有的幸福的人。

至少比我更幸福,爱一个人是何等的幸福啊。我很遗憾,至今都无法像你一样地去爱一个什么人。”“是啊,爱一个人爱到无欲无求的话,那么说明一个问题,这就不简单是爱情了,而是提升成为亲情了。其实,我也动摇过,想去爱什么其他的人,你也知道,有人是深爱我的。

可是这样一想,我痛苦得要命,直到我从心底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只爱他这么一个人。当我的心又回到爱他时才得以安宁。”“既然这样,我给你5年时间,用5年时间完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好给我们这些朋友一个交代。之后,你就可以全心全意去照顾他,去爱他。

”“那你可要鼓励我啊,我这个人一向没有远大的抱负,容易放弃啊。其实不单我如此,记得看过陈忠实的一篇文章,他好多次都想放弃《白鹿原》的创作,在朋友经常的鼓励下才完成这部巨著的。”“好,我们相互鼓励吧!唉,这个房子前前后后花了我一年时间设计装修好,买房收集房产信息的时间还不算,我请我父亲收集长沙所有的房产信息,从上海到长沙飞来飞去的,最后定下这里买下房子,装修好,我非常满意,也很有成就感。可是就是兴奋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连一丝幸福感都没有,只是为了孝敬父母这点而已吧。

不能爱上什么人,这本身就是悲哀吧。我真的挺羡慕你的啊。”“别这样啊,你现在这样是另一种幸福。

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没有爱情,能这样安心地生活,也是一种幸福,很多人向往过你这样的日子呢,这个世界幸福的人不多,知足者常乐。”“不说了!说点别的开心的事情吧。

”“你的那部《骄杨泪》如果有可能,如果能重新出一次,效果会更好些,错别字太多了。”“嗯,我也想过重新出一次,用同一个书号。”“如果重出,能不能修改一下你对杨开慧的定位,说什么杨开慧不能算是共和国的第一夫人,江青才算是共和国的第一夫人。”“从我的个人感情上认识,我觉得杨开慧就是共和国的第一夫人。

”“但是事实上她不是,文学作品也应该尊重历史和事实。建国时,杨开慧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怎么也不能算是第一夫人啊。这是起码的常识,我们不能犯常识上的错误。”“我就认为杨开慧是第一夫人。

”“就算是我们这代人全都不视江青为第一夫人,但我们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人会比我们聪明,他们会尊重历史和事实。”“那我不管,我就认为杨开慧是第一夫人。”“唉,你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改变你的认识。

”显然,这个结束语本身毫无新奇之处,但是,在它以前的那个状态使它显得突出,使它像钢琴上的乐句那样清脆晶莹,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莫扎特的协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钢琴按规定的时刻接替了刚才的演奏的大提琴。“从你的身上,我得出一个结论,男人和女人的欣赏水平不一样。”“怎么啦?”我觉得她说这话很奇怪,我身上有什么武器啊,能让她这个交往十多年的朋友如此深沉啊。

“你看吧,你也不注重打扮吧,也不注重身材苗条不苗条的吧。”“是啊,我向来如此啊,素面朝天的,这有什么奇怪的,不对的呢?”“没什么,我只觉得像我这样,或者这样说吧,大多数女人都注重打扮和身材保持苗条,可是照样很难赢得男人的由衷的热爱。”“注重打扮和身材保持苗条,这很好啊,我的缺点就是懒得收拾自己,我挺羡慕你漂亮、苗条,我一定要改了这个毛病,变勤快些,这不,我现在正在减肥,胖总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

至于男人的热爱,还是顺其自然吧,我从来也不希望除他之外的男人爱上我,因为我觉得我真的不值得除他之外的男人的爱,爱多了,承受不起啊。男女之间的爱不同于大爱,是自私的,排他性的。”“我不是指这个。

”她指什么,我心里明白。她很在意过去的那件事情。“当年我是存心给你介绍对象啊,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啊。”“我知道,不怪你!”“当年那次我不应该去上海的,你们两人都那么急着让我去上海,我想成全你们两个啊。

”“不,你应该去。这样让我更早死了那份心,比我陷进去好。第一眼,我对他印象说真的很不错,后来我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仅仅当他是朋友而已。

从你去了以后,我才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他爱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当年可是有婚姻的,怎么可能去爱上什么人呢,何况,我心里还爱着另一个人,我心里已经非常难受了,怎么可能再与其他人发生感情纠葛?”“爱这个问题本身与婚姻没多大关系,不是你有婚姻,就不能让别人不爱你了的问题。

”“当年我不是对你说了么,说我不想解释什么,时间会告诉你结果的。我和他之间,除了朋友还是朋友,不可能有其他发展的。”“你理解错了,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他爱的人是你。

”“爱,可是两个人的事情哦,相爱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相信我,你将来一定是个非常幸福的人,他不是说你是观音菩萨么,我真的已经看到你将来一定会非常幸福。

”“你是损我还是夸我啊?男人是感性动物,所以大多数男人会爱像你这样的美女。”“不说了,我真要感谢他不说假话,他说的都是真话。” 爱情这个现象具有纯粹的主观性,它是一种创造,它将我们本身的许多因素附加在社会中某人身上,从而创造一个与他本人毫不相似的人。

我们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们眼中如此举足轻重,其实他们和我们所见的并非同一个人。然而,想到他,我得出,虽然(当然)我对他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我至少知道他创作的作品及其全部祥情,我熟悉他每一篇文章中的每一个名字如同熟悉我的闺蜜好友的名字一样。我了解他的全部性格;这种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视或嘲笑,只有在我眼中它才具有真实的、可爱的形象。我们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们极想改正的性格,因此,当一个女人对此习以为常并采取宽容的善意打趣的态度(正如我们本人对它习以为常,我们的父母对它习以为常一样)时,老的爱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样温柔和强烈。

当某人站在我们的角度来评论我们的缺点时,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神圣了。在这些特点之中,有一些既涉及他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我对它们最为敏感。我抱怨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文章和谈吐中所表现的众多特点中就有所体现。我曾劝他更发挥这些特点。

他也乐于接受我对他的影响,我也乐于接受他对我的影响。我之所以乐于这样是因为我在他身上所欣赏的正是它们,我爱它们是因为它们属于他,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希望人们在他的作品中发现它们。也许我认为更为生动的作品能最后使他成名,并且使我实现我所梦想的高于一切事业:我们的爱情,我们永远在一起。每每想起闺蜜对我未来爱情生活的预言,我相信自己就是这个世界少有的幸福的拥有爱情的人。

这使我将所有的忧虑抛在脑后,并使我充满了乐趣,但不是那种使我们更不稳定的,难以被我们挽留和驾驭的乐趣,而是一种相反的、我可以信赖的、牢固的乐趣、它美妙、雅静、包含丰富而恒久的真实,它未被说明,但确凿无疑。我像往日一样到湘江风光带散步,我站在连日来被雨水浸泡的堤坝下,潮湿而陈旧的石壁散发出清凉的霉味,使我努力探求这种强烈感受的魅力,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去判别这古老的迷人的爱的气息,它邀请我深入它未揭示的真实之中,而不要我享受它附加给我的乐趣。

读他的作品《人间聚散》,瞬间我周围的一切失去了真实性,眼前的一切摇晃起来,仿佛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种生活,它与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却是真实的,当它突然向我显现时,我满心犹豫,仿佛雕塑家的《末日的审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门口的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他写道:“他的心仪,他的执着,他的深情,都献给了唐琬……” 阅读这篇文章时,我的神经系统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见了喜事。然而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主要当事人——并不知晓。幸福,通过他的作品获得的幸福,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纯粹属于思想性的事,满篇的文字不能马上被我的思想吸收。

然而当我读完此文以后,我想到它,它便成为我思想的对象,成为思想性的事,我爱不释手,每隔几分钟就得再读一遍,再亲吻一次。于是,我认识了我的幸福。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爱恋者永远可以指望的奇迹。这种奇迹很可能是我的激情为我自己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不然我就会感到生活索然无味。

我早已经发现,在生活中,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中,凡涉及爱情的事最好不必试图理解,因为它们时而严峻无情,时而出人意料,仿佛遵循的法则,而非理性的法则。比如,一位亿万富豪,虽然很有钱,人也很可爱,却被与他同居的、貌不出众的穷女子所抛弃,他绝望之际,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间一切影响以求她回心转意,但白费力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用逻辑来解释他的情妇为什么顽固不化,而应认为他命中注定受到这种打击,命中注定要死于心病。情人们往往必须与障碍搏斗,他们那由于痛苦而变得极度兴奋的想象力猜测障碍在哪里,而障碍有时仅仅在于他们无法使之回心转意的女人身上的某个特殊个性,在于她的愚蠢,在于他们所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或她所感到的恐惧,在于她暂时对生活所要求的乐趣,而这种乐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财富所无法给予的。总之,情人无法了解这些障碍的性质,因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隐瞒,也因为他的判断力受到爱情的蒙骗而无法进行准确的评价。

这些障碍好比肿瘤,医生终于使它消退,但并不了解起因。和肿瘤一样,障碍始终神秘莫测,但却是暂时的。不过,一般说来,它们持续的时间比爱情长。既然爱情并非一种无私的激情,那么,在爱情减退以后,情人们也就不再想思考为什么那位曾被自己爱过的、贫穷的和轻浮的女人竟然长时间地、顽固地拒绝他的供养费。

在爱情问题上,奥秘使我们看不到灾难的起因。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圆满结局(例如他的作品所带来的结局)。对这种类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满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换一个地方,因此只能称为貌似圆满的结局,而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有时,我们得到暂时的喘息,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便产生了痊愈的幻觉。

有时候我会自问,我爱的那个他是不是20年前的那个他,现在的这个他我到底还爱不爱?我和他从未有过实质性的生活,我们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还有他爱的是20年前的那个我,如今的他,经历过那么多感情的纠葛,他早已经不爱我了,甚至是不会再爱什么女人了。这让我很不愉快,我不愿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时甚至摇摇头,意思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我常常坚持一个假定,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也是我长时间里从灵魂深处唯一爱的人。其实我根本无所谓真正能与他走到生活中去。

灵魂中有一个爱的对象,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吧。我继续等待,独自一人,或者与闺蜜们一起,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在网络上看看他的作品、照片及相关消息。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声响。真正的教堂、风暴中的海涛、舞蹈家的跳跃往往比人们的想像要逊色。

有时,我决定整个下午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吃完午饭天色已不早,这一天的阳光正斜在南阳台的不锈钢的护栏上。我将家中大大小小的景德镇瓷瓶,青花的,红色百子图的、绿色百子图、鲜艳的菊花的等等,总之,五颜六色的全用清水冲洗了一遍之后,再用白色的干毛巾擦干后摆好,仿佛莫名其妙地祭祀。

我兴致盎然,像自童年起每次做完房间的大扫除那样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欣赏着这些一件一件地我从大街小巷的地摊上,小店中掏来的宝贝。然而这仅仅是思想上的兴奋。

我在这套简陋的公寓房里是喜悦的,这是我全部的私人空间,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喜爱的一切事。收拾完毕,休息片刻,打开网络,习惯性的搜索到他的照片,霎时间消除了那段使我所爱的人显得如此遥远的、可怕的内心距离。此刻,我对他的感情油然而生,似乎比我见到他本人的柔情更深。

因为,我爱着他,每当我看见他时,我不禁感到心慌意乱,不禁渴望更多的东西,而这种情绪恰恰使我们在所爱的人面前失去了爱的感觉。我在钢琴前坐下,我从粉蓝色和着白色及粉紫色花的家居服的袖中,伸出手,张开手指抚弹琴键,仍然是那种存在于我的目光中也存在于我心中的忧郁。

正是在这样的一天,我弹起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感觉自己实在弹得太差,还是打开音响来听比较好。当我头一次聆听稍微复杂的乐曲时,往往什么也没听出来。

然而,等我后来听过两三遍门德尔松奏鸣曲以后,我感到对它很熟悉。看来,第一次听懂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如果第一遍没有真正听出什么东西,那么第二、第三遍仅仅是第一遍的重复,不可能在第十遍有新的感悟。这样看来,第一遍所缺乏的也许是记忆,而绝不是理解,因为我们的记忆,与我们聆听时它所面临的复杂感受相比较,是极为微小、极为短暂的,好比一个人在睡眠中想到种种事情但立即忘在脑后,又好比一位老年痴呆症患者将别人一分钟前对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复杂丰富的感受,我们的记忆力不可能立即向我们提供回忆。回忆是在记忆力中逐步形成的。当我们听过两三遍作品以后,我们就像中学生(他们入睡前还反复复习,觉得尚未掌握)一样,第二天早上倒背如流。真正的稀世之作是难以立即被人们记住的,何况,就每一个作品内部来说,人们最先感知的是最次要的部分。

奏鸣曲的整体在我眼前影影绰绰,就像是一座由于距离太远或浓雾迷漫而若隐若现的建筑物。因此,认识作品如同认识在时间中实现的事物一样,这个过程是令人忧郁的。当门德尔松奏鸣曲中最隐蔽的东西向我显露时,我最初所注意并喜爱的东西,在我的感觉所无法左右的习惯支配下,开始逃走,离开我。既然我只能在相继的时间中喜爱奏鸣曲所给予我的一切,它便像生活一样,我永远也无法全部掌握它。

然而,伟大的杰作并不像生活那样令人失望,它最初给予我们的并不是精华。在门德尔松奏鸣曲中,最先被人发现的美也是最快使人厌倦的美,而原因大概是这种美与人们已知的美最接近。然而当这种美远去以后,我们爱上某个片段,对它新颖的结构迷惑不解,我们无法识辨它,无法触及它一丝一毫。我们每日从它身边走过而毫不觉察,它自我保存得十分妥帖。

在它本身的美的魔力下,它变得不可见,始终不可知,一直到最后它才走向我们,而我们最后离开的也是它。我们对它的爱比对其他一切的爱都长久,因为我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爱上它。一个人理解比较深刻的作品需要的时间(如同我理解这个奏鸣曲),与公众爱上新的传世之作所需的多少年甚至多少世纪相比,仅仅是缩影和象征。

因此,天才为了躲避世人的忽视,对自己说,既然同时代人缺乏必要的时间距离,那么为后代写的作品就只能被后代读懂(仿佛图画一样,站得太近就无法欣赏)。但实际上,预防错误判断的一切怯懦行动都徒劳无益,因为错误判断是无法避免的。

一部天才作品很难立刻受到赞扬,因为它的创作者卓越非凡、与众不同。但作品本身能孕育作者的知音(难能可贵的),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贝多芬的四重奏(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用了五十年之久才使它的听众诞生和壮大,它像任何杰作一样,使艺术家的价值——至少知识界——实现跃进,因为作品诞生之初,有能力赞赏它的人凤毛麟角,而如今在知识界中却大有人在。所谓后代,其实就是作品的后代。

作品本身(为了简明起见,此处不包括这种天才:他们在同一时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其他天才培养未来的更佳的听众)必须创造自己的后代。如果作品被封存起来,只是在后代面前才显现的话,那么,对于作品来说,这个后代将不是后代,而是同代人,仅仅晚生活五十年罢了。因此,如果艺术家希望作品自辟道路的话,他必须——这正是门德尔松所做的——在有足够深度的地方抛出它,朝着遥远的真正未来抛过去。

这个未来的时间是一部杰作的真正远景,蹩脚的鉴赏家的错误在于忽视这未来的时间,而高明的鉴赏家带有一种危险的苛求来考虑它。当然,如果从使远处事物显得朦胧不清的视觉出发,人们可能认为迄今为止的一切绘画或音乐革命毕竟都遵循某些规则而我们眼前的一切,如印象主义,对不协调效果的追求、中间阶次的绝对化、立体主义、未来主义,都粗暴地有别于前者,这是因为我们在看待以前的事物时,没有想到它们经过长期的同化已经在我们眼中成为虽然各部相同、但根本上一致的材料(其中雨果与莫里哀十分相近)。

试想一下,如果不考虑未来的时间及它所带来的变化,那么,我们在少年时代所亲耳听到的对我们成年时期的占卜会显得多么荒诞。占卜并不都准确,而既然在一部艺术作品的美的总数中必须加进时间因素,那么,判断就必须带上某种风险,因此也像预言一样失去真正的意义,因为,预言的不能实现并不意味着预卜家智力平庸,同样,使可能性成为现实,或者将它排除在现实之外,这并非天才的必然天职。一个人可以有天才,但却不相信铁路或飞机的发展,或者说,一个人可以是大心理学家,但却不相信情妇或朋友的不忠(而最平庸的人也会估计到他们的不忠)。门德尔松奏鸣曲真美!当树影暗下来,小提琴的琶音使凉气泻落在大地的时刻,这支曲子很悦耳。

月光静止作用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主要部分。有人使用光线疗法,月光能使树叶静止不动,那么光线能作用于肌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这一点是乐段中最精彩的,要是在海边就更妙,海浪在喃喃回答,我们对浪声听得更真切,因为其他一切都凝定不动。在城市中心却不然,我们充其量注意到那些建筑物上奇特的光线,那片仿佛被既无颜色又无危险的灯火照亮的天空,那隐隐约约的闹市生活。

然而在门德尔松奏鸣曲的这个乐段,以及整个奏鸣曲中,没有这些。乐句使我们渴望再见叶丛,乐句仿佛是叶丛的内在灵魂,而是为我们保留的整个春天,因为我们从前焦躁而忧郁,没有闲情逸致来享受春天。

我等待梦想,但我不再依恋它的实现,我像当初不太认识他时一样任意臆想他的话语和他的爱,他请求我宽恕,他承认除我以外从未爱过任何人,并且要求我嫁给他,由于这些想像,一系列不断更新的温柔形象终于在我思想中占据很大的地盘,压倒了后来我所听说的他和许多女人玩暧昧的幻象,因为幻象缺乏补给。要不是做了个梦,此刻我会再次进入网络去搜索他的资料。

我梦见一位朋友,究竟是谁难以确定,她对我背信弃义,并且认为我对她也无情无义,这个梦使我痛苦得猝然惊醒,醒来后痛苦未减,于是我重新想这位朋友,试图回忆这位梦中人是谁,他的形象已经朦胧不清,我开始释梦,仿佛既是约瑟又是古埃及法老。我知道在许多梦中,人物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为他们可以伪装,可以交换面孔,正好比无知的考古学者在修复大教堂中被损毁的圣像时,将此像的脑袋放在彼像的身躯上,而且使特性与名称混淆不清,因此,梦中人的特性与姓名可能使我们上当。我们只能根据痛苦的剧烈程度来认出我们所爱的人,而我的痛苦告诉我,梦中使我痛苦的那位忘恩负义的人正是我爱恋了一辈子的他。

于是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那天我去他办公室见他,他匆匆忙忙,还没与他说上两句话,他就急着去会议厅了。他不相信我是真心诚意爱他的,当然也不相信我对他的爱。我以为他真的全心全意爱上他那位粗俗的妻子了,这也是我当年让他学会爱她的结果,我也只能认了,谁让我要他学会爱她呢。

他只是我的朋友,我连情人都不算,只能算是比情人低比朋友高一点点的朋友。而后来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他的爱分给了后来的那些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众多的情妇们。我完全没有资格去爱他,更没有资格要求他爱我了。而且我完全就是不值得他爱的女人,当爱来临的时候,我断然退缩,我告诉他,让他学会爱那个完全不值得他来爱的粗俗的女人。

因此我是一个一丁点儿都不可爱的女人。我想像他和其他女人单独呆在房子里时,大概也就是那样吧。前一段时间,我想像着他只是爱我的,对其他女人只是逢场作戏,就这样我以为自己稳稳地栖息在幸福之中,如今我放弃了幸福,又以为我至少获得了平静,并能保持下去,其实这都同样地荒谬。因为,只要我们心中永远藏着另一个人的形象,那么,随时会被摧毁的不仅仅是幸福。

当幸福消逝,当我们的痛苦得到平息时,此刻的平静与先前的幸福一样具有欺骗性,并且脆弱不堪。我终于恢复平静,那借助梦境而进入我们身上的,改变我们的精神和欲望的东西也必然逐渐消失,因为任何事物,甚至包括痛苦,也不能持久和永恒。此外,为爱情而痛苦的人,像某些病人一样,是自己的医生。

既然他们只能从使他们痛苦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这痛苦又是那人的挥发物,那么,他们最终只能从痛苦中求得解脱。时刻一到,痛苦本身会向他们揭示良方,因为,随着他们心灵将痛苦来回摆弄,痛苦便显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有时如此可憎,以致人们甚至不愿再见他,因为在与他相聚以前先得使他痛苦;这个侧面有时又如此可爱,以致人们将臆想的温柔变作他的优点并以此作为希望的根据。

在我身上重新苏醒的痛苦终于平息下来,但我愿意尽量少去搜索有关他的消息。这首先是因为,在仍然爱恋但未明朗前,作为生活的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发生感情变化,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种情绪已经为第二种情绪所取代。第一种情绪是使我们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后果或者反映。

此时我们恐惧地等待可能发生的事,尤其是当从我们所爱的人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新信息,我们更渴望有所行动,但我们不知道某个办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个办法以后我们再不可能有所行为。然而,正如刚才所说的,等待虽然在继续,但很快便不再被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回忆所左右,而是对想像中的未来充满希望。

自此刻起,等待几乎成为愉快的事。何况,第一种等待,稍稍持续以后,也使我们习惯于生活在期望之中。我在最后几次见到他时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于我们身上,但已昏昏欲睡。

我们并不急于重温痛苦,何况我们并不太清楚此刻我们要求的是什么。我们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所占的地盘越多,(哪怕稍稍多一点)我们就越觉得未被占领的部分对我们多么重要,而且它永远是不可得的,因为新的满足产生了新的需要。我常常忧郁地想: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个人的爱,可能并不是什么确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虽然愉快的或痛苦的梦绕魂牵混成一体,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将这种爱与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以为,这种爱定然是由这个人撩拨起来的;待我们自觉或不知不觉地摆脱了这种梦绕魂牵的情绪时,相反,这种爱似乎就是自发的,从我们自己的内心发出来,又生出来献给了另一个人。

不过,对爱情的回忆并不超出记忆的普遍规律,而记忆规律又受到习以为常这个更为普遍的规律之制约。习以为常能使一切都变得淡漠,所以,最能唤起我们对一个人的记忆的,正是我们早已遗忘的事情(因为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我们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们记忆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们身外,存在于带雨点的一丝微风吹拂之中,存在于一间卧房发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于第一个火苗的气味之中,在凡是我们的头脑没有加以思考,不屑于加以记忆,可是我们自己追寻到了的地方。这是最后库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们的泪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时候,它仍能叫我们流下热泪。

是在我们身外吗?更确切地说,是在我们心中,但是避开了我们自己的目光,存在于或长或短的遗忘之中。唯有借助于这种遗忘,我们才能不时寻找到我们的故我,置身于某些事情面前,就像那个人过去面对这些事情一样,再度感到痛苦,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那个人,那个人还爱着我们今天已经无所谓的一切。在惯常记忆的强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渐渐黯然失色,模糊起来,什么也没有剩下,我们再也不会寻找到它了。

或者正如将某一书籍存在电子图书馆一样,不这样,这本书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但是这种痛苦和这种对他的再生之爱,并不比人们梦中的痛苦和再生之爱更持久。

今天,旧的习惯势力再也不在这里,不能使这些情感持续下去了,习惯势力的这种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这是因为这个习惯势力遵循着好几条规律。过去,借助于习以为常,我对他越来越无所谓。我动身去旅游、去学习、去爬山,改变习惯,即习惯暂时停止,便圆满完成了习以为常的大业。

这习以为常使事物变得淡漠,却又将事物固定下来,使事物解体却又使这种解体无限地持续下去。数年来,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将我的精神状态套在前天精神状态的套子上。后来我将厨房重新装修了一下,每天早上我都喝上头天晚上煲在锅子里的红豆薏米粥,加了一勺红糖,据说这东西对我手臂上的湿疹有疗效,这不,今年夏天,我的湿疹就完全好了。从长沙到张家界这段路程,如今人们一定会坐汽车,以为这样会更舒服一些。

这么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这段旅程会更真实,因为会更亲切地、感受更深切地体会到大地面貌改变的各种渐变。但是归根结底,旅行特有的快乐并不在于能够顺路而下,疲劳时便停下,而是使动身与到达地点之间的差异不是尽量使人感觉不到,而是使人尽可能深刻感受到;在于完全地、完整地感受这种差异,正如我们的想像一个跳跃便把我们从自己生活的地方带到了一个向往地点的中心时,我们心中所设想的二者之间的差异那样。

这一跳跃,在我们看来十分神奇,主要还不是因为穿越了一段空间距离,而是它把大地上两个完全不同的个性联结在一起,把我们从一个名字带到另一个名字那里,在火车站这些特别的地方完成的神秘的过程(比散步好,散步时什么地方想停下来就可以停下来,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问题了)将这一跳跃图像化了。火车站几乎不属于城市的组成部分,但是包含着城市人格的真谛,就像在指示牌上,车站上写着城市名一样。但是,在各种事情上,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怪癖,就是愿意在真实的环境中展示物件,这样也就取消了根本的东西,即使这些物件与真实环境分离开来的精神活动。人们“展示”一幅画,将它置于与其同时代的家具、小摆设和帷幔之中,这是多么乏味的布景!如今,一个家庭妇女头一天还完全无知,一旦到档案馆和图书馆去呆上几天,便最善于在当今的公馆里搞这种玩意!但是人们一面进晚餐一面在这种布景中望着一幅杰作,那幅杰作绝不会给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

这种快感,只应在博物馆的一间大厅里给予你,这间大厅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特点,却更能象征艺术家专心思索以进行创作时的内心空间。人们从车站出发,到遥远的目的地去。可惜车站这美妙的地点也是悲剧性的地点。

因为,如果奇迹出现,借助于这种奇迹,还只在我们思想中存在的国度即将成为我们生活其中的国度,就由于这个原因,也必须在走出候车室时,放弃马上就会又回到刚才还呆在里面的那个熟悉的房间的念头。一旦下定决心要进人臭气冲天的兽穴——经过那里才能抵达神秘的境界,进人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一样,就必须放弃回自己家过夜的一切希望。这火车站,在开了膛破了肚的城市高处,展开广阔无垠而极不和谐的天空,戏剧性的威胁成团成堆地聚集,使天空显得沉重,与大画家们笔下那几乎形成巴黎时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

在这样的天空下,只会完成某一可怕而又庄严的行动,诸如坐火车动身或者竖起十字架。我相信坐着看书,躺着思考,站着做人是有一定道理的。

所以坐着看书看累了,我便躺在自己的床上,思绪万千。和从前一样,我仍然希望上帝赋予我的馈赠以艺术性,我已经知道,不论我喜欢什么,这件东西永远只能放在痛苦追求的尽头,而在这痛苦追求的过程中,我首先必须为这个最高利益牺牲我的快乐,而不是去寻求快乐。

突然想起好友潇元要我周二早晨9点钟去一趟教堂。潇元是一个没有卑劣情感的朋友,谦逊和正直常常赋予她以高贵的面部表情,在她的形象中,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整个画面的情感在各个部分也分布得特别均匀,以使那朴素而不失高贵的服装跟她的眼睛、嘴唇和双手一样,都表现出虔诚的严峻来。她说,“神奇得很,求告上帝原谅我们所有的罪过!原谅我们认识得到与认识不到的罪过!求他怜惜我们拯救我们。

你这么善良,上帝不会抛弃你,神会爱你,会给你力量的。你尝试祷告一下:‘耶稣,我承认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相信你是神的儿子,我相信你为我被钉十字架,并从死里复活。求你来到我心中,我愿接受你作我的救主。求你赦免我的罪,洗净我所有的不义,带领我前面的脚步,帮助我紧紧跟随你。

奉主耶稣的名祷告,阿们。’这是一个开启心灵的祷告。

基本上只有第一次祈祷的人,才需要这样做,看看有没有感觉。低头闭目,跪下,安静。

”“嗯,有点感觉。” 次日清晨,7点半我便出门了,尽管还很早,太阳早就出来了。快到教堂时,遇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牵着一条狗。离9点还差那么一刻钟,养狗我是不行的,手臂上刚刚开始好的湿疹就足以让我害怕感染。

说到狗,就不能提到思想。它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就等于什么也不懂,但内心能直接领会人的情感除外。庞大的思维世界对它来说是不存在的。

但是,在它清澈的目光面前,在它那鼻子、嘴唇细腻的线条面前,在所有这一切的证物面前,有时候我们会面对狗智慧而善良的目光一样心慌意乱。可是我们明明知道,对于人的全部意念,这狗是一窍不通的。在许多有文化修养的人身上,竟然缺乏这些证物!如果有,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绝顶优秀,杰出品德的高尚表现了。我们确实可以琢磨这样的问题,就是在其他地位低下的兄弟中,农民中,是否有相当于头脑简单的人之中生活,被剥夺了知识,但是他们更天然地、更出自本性地接近像大部分受教育的人那样杰出的人呢?这些人就像耶稣家族分散、迷失、被剥夺了理智的成员,像最有智慧的阶层的亲属仍停留在童年时期一样,对他们来说,要具有才华,只差知识这一着了。

这从他们眼睛闪射出来的、不可否认的光芒中看得出来,可是这光芒没有用到任何事物上。于是,我来到教堂,教堂里有一位女牧师拿着《圣经》在授课。

我安静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时,有人给我递来一本《圣经》,接过《圣经》,我有意保持头部不动,一旦取得了某种姿势,就保持这种姿势不变,我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女牧师,我手擎《圣经》著作,并不打开,也不垂下目光去看书,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蓝色的窗帘。

我凝望着窗帘,觉得真是美妙无穷,这时如果有谁想叫我注意力从这上面转移过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觉得那窗帘的蓝色并非由于其美,而是由于它生机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终于将咖啡喝下去,那咖啡也开始起作用为止这期间在我来说全都暗淡无光,毫无意义。

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为他们实行手术,他们终于看见了颜色,当初他们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必就是这样的。凝视蓝窗帘,感觉到我的嘴半张半合所感受到的快乐,程度终于开始降低。

我想动一动。我活动活动。我打开那本《圣经》书,一边感受《圣经》故事中的魅力。

千万不要为一些纯属表面特点所蒙蔽,这些地方与时代、与茶楼、咖啡屋及沙龙生活相关。正是这些地方使一些人以为只要他们说了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儿!你真美!”或“我看你就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好的人”,或者“翻动割下来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这类的话,他们就形成了自己的美好高尚的形象。其实内在的东西,从他们对家人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才是体现他们真正的美妙之处。那些大艺术家大画家才属于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他们作品的美便给我留下了更美更深的印象。

夜里躺在自己一个人的床上,而卧室那睡意朦胧的模样大概会叫我毫无睡意。包围着我的,是窗外建地铁加班的机器的各种运动那令人镇静的活动。

这各种运动伴着我,如果我没有睡意,它们会主动过来与我聊聊,它们的声响像摇篮曲一样催我入睡。我将这声响像教堂的钟声一样搭配起来,一会儿是这个节奏,一会又是另一种节奏(根据我的想像,首先听到四个叠声的等长的八分音符,然后是一个叠声的八分音符疯狂地冲到一个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这声响使我那失眠的离心力动弹不得,对失眠施加了相反的压力,将我保持在平衡之中。

我一动不动以及以后我的睡意来临,我都感到与那压力密切相关,那种清新的印象与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怀抱中有一股强大的以化身为某种鱼类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胧中被水流和浪涛荡来荡去,或者化成一只鹰,仰卧在暴风雨这唯一的支柱上。我正在清点前几分钟充斥我的脑际的想法,以便意识到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是确实没有把握才叫我提出这个问题自问,开始就是这个“没有把握”正向我提供一个肯定的回答),就在这时,在窗玻璃里,一小块暗色的绿树叶上方,我看见了几片有凹边的云朵,那毛茸茸的边缘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在也不会改变,有如点染鸟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红,有如画家随兴所至,而是必不可少的蓬勃的生机。瞬间,这色彩后面,光线蓄积起来,堆积起来。这色彩越来越深,天空变成一片肉红。

我将双眼睁开,起床站在窗前,想尽量看清楚些,因为我感觉到这与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紧密相关。结果是我将早晨的时间花在这面窗之中,为的是将我这美妙的、火红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断断续续地片断连接起来,将画面装裱起来,以便有一个全景和连续的画面。

自然界的景色再怎么雄奇、艰险,也无法阻挡人类攀登克服的步伐,而当我们执著地在险峰爬行时,无形当中,也把自己变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站在窗前,我看见一位个子高大的姑娘出现在我眼前!我看见她从街边的小屋走出来,推着一辆小车,沿着初升的太阳照亮的小街。向街道走来,除了每天在这条街上叫卖早点,她大概从来还没找到合适自己的其它工作吧。她沿街走着,给每位路过的人出售早点。

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红的天空还要鲜艳。面对着她,我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与幸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在我们心中再次萌生出来。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是单独存在的,在我们的头脑中总是用某一约定俗称的类型来代替,而这个类型是我们从讨我们喜欢的各个不同面庞之中、从我们领略过的快乐中找到一个平均数而形成的。

我们只有抽象的形象、而这些形象是死气沉沉。沉闷乏味的,因为它们恰巧没有一件新鲜的与我们领略过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这正是美与幸福所特有的品性。于是我们对生活作出悲欢的判断,我们还以为这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以为已经把美和幸福打到里面去了,实际上我们忽略了这两样东西并且用一些综合物来代替它们,而在这种综合物中连美和幸福的一个元素也没有。一个文人,人们向他谈一部新出的“好书”,他还没听就先生厌倦打起哈欠来,情形就是如此。

因为他想像的是所有他读过的好书的综合,而一本好书是与众不同的,无法预见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总和构成的,而是由某种东西构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总和又绝不足以叫人找到这种东西,因为正好是在它之外。刚才感到厌倦的那个文人,一旦接触到这部新作,立刻会感到自己对这本书所描写的现实颇感兴趣。这位美丽的卖早点的高个姑娘立即使我回味到某种幸福(唯一的,总是与众不同的,只有在这种形式下我们才能品味到某种幸福的滋味),一种生活在她身边的人可能会实现的幸福。

这位美丽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与我一个人独处时头脑中描绘出的美貌模式毫无共同之处。但是这里很大程度上又有一个习惯的短暂中止在起作用。我使买早点的美丽姑娘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尝强烈享受,站在她对面的人。平时我们总是将我们的存在压缩到最低限度来生活。

我们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的状态,因为这些能力依凭着习惯,习惯知道要做什么,习惯不需要能力。但是在这样的早晨,我生活的老习惯中断了,时间、地点改变了,就使得各种能力必须出来。我的习惯是经常早起,早起第一件事情是打开电脑,然后再去客厅看朝闻天下。

这个习惯现在不在了,我的各种能力就全都跑过来以代替习惯,而且各种能力之间还有比比谁有干劲,像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像。在我叫自己相信这个美丽的高个姑娘与任何其他女子都不同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这个美丽的早晨的景色为她增加了魅力,还是她使这个美丽的早晨产生了魅力。

当我从沉思默想中走出来的时候,客厅里那面挂钟则一刻不停地用一种语言连续地回答着可能使我极为不快的话语,因为阳台上宽大的绿色窗帘默默倾听,不作回答,但是那种态度,与人耸耸肩膀用以表示看见一个第三者使他们很恼火极为相似。时间过得飞快,星期日早晨迎着火热的太阳,我走进教堂。这座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坐东朝西,平面布局为拉丁字型。弹弓式石库门,菱花格窗页,红色平瓦屋,为长沙这座古城独特的欧式教堂建筑。

教堂由大块麻石砌筑,结构坚实,外观粗犷,是长沙仅存的唯一一座麻石教堂。站在教堂的大门口,我没有看见圣母的雕像。我头脑中想着曾经在一个广场所见的圣母雕塑像,而现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像,独一无二的,近在眼前了:这就远远胜过从前了。

说不定也不如从前。同样,我头脑中固有的圣母形象远远超出从前在香港太平山顶下的那所教堂,那高高耸立在门洞中的圣母雕塑像,当然也超出我曾经在广场所见的那尊圣母雕塑像,各种变故可以构成复制品的摧毁,我头脑中的圣母形象却未受到过任何损伤;她是尽善尽美的,具有世界意义。我始终没有在这座教堂找到圣母雕像,也许倒是件好事。

我只愿意考虑雕塑的永恒意义了。记忆中那尊屹立在广场的那尊圣母雕像:圣母仁慈、温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着的背。但是人们发觉圣母的表情是呆滞不动的,正像死人的表情一样。只有人围着她转时,她的表情好像才有所改变似的。

我更喜欢那幅公认的《西斯廷圣母》,为拉斐尔“圣母像”中的代表作,它兼具两种秉赋,她既像一位善良的民间女性,又具有女王式的严肃性。圣母抱着圣子耶酥降落人间是为了献出自己的儿子,这一庄严典雅,具有崇高牺牲精神的母性形象。是拉斐尔所有圣母像中集大成者。

是他最成功的一幅。它以甜美、悠然的抒情风格而名扬遐迩。这幅画是教皇朱理亚二世送给皮亚琴察西斯廷教堂黑衣修士的礼品,拉斐尔受托而为这一教堂的祭坛作画,故有《西斯廷圣母》之名。这一幅《西斯廷圣母》却在拉斐尔过去创造的圣母中,总是极力追求美丽、幸福、完好无缺、更多地具有母亲和情人的精神气质和形象。

而这幅《西斯廷圣母》是在更高的起点上塑造了一位人类的救世主形象:她决心以牺牲自己的孩子,来拯救苦难深重的世界。13世纪意大利伟大诗人但丁对这位天神降临人间的女王唱出了至尊至敬的赞歌:她走着,一边在倾听颂扬,身上放射着福祉的温和之光;仿佛天上的精灵,化身出现于尘壤。

这幅画没有丝毫艺术上的虚伪和造作,只有惊人的朴素,单纯中见深奥。画面像一个舞台,当帷幕拉开时,圣母脚踩云端,神风徐徐送她而来。代表人间权威的统治者教皇西斯廷二世,身披华贵的教皇圣袍,取下桂冠,虔诚地欢迎圣母驾临人间。圣母的另一侧是圣女渥瓦拉,她代表着平民百姓来迎驾,她的形象妩媚动人,沉浸在深思之中。

她转过头,怀着母性的仁慈俯视着小天使,仿佛同他们分享着思想的隐秘,这是拉斐尔的画中最美的一部分。人们忍不住追随小天使向上的目光,最终与圣母相遇,这是目光和心灵的汇合。圣母的塑造是全画的中心。

从天而降的圣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初看丝毫不觉其动,但是当我们注目深视时,仿佛她正向你走来,她年轻美丽的面孔庄重、平和,细看那颤动的双唇,仿佛听到圣母的祝福。拉斐尔的这幅名画对美丽与神圣、爱慕与敬仰的把握都恰到好处,显示出高雅、柔媚、和谐、明快的格调,因而使人获得一种清新、纯洁、高尚、升华的精神享受。

我以为任何多余的交往都是浪费时间和生命的价值,而礼尚往来、客气俗套也会使我们浪费宝贵的时间。所以,真遗憾,我的朋友不多。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比任何人都更离群索居的话,那就是我了。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只是我有一个做人的原则:那就是出门旅行、散步在外,不应该再有什么交往,这宝贵的时间全部是为了欣赏大自然的风光美景;看书,那就是感受书中引起自己共鸣的感慨和思想提升的精髓。

如何使生命具有真正的价值,这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之一。谦虚、不自我炫耀,满足于一种朴实的艺术,恰到好处而不再多加一笔,避免口若悬河以显得可笑,随机应变,从而简单朴素的品格。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会达到具有这些品格的高度。

我离开教堂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门便也颤动起来。我写下这些文字,就是想将来让他看到,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爱是如此之深。

我突然感到如此平静。我感觉他是爱我的,想与他重逢的欲望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他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触及了他的内心,而且我很讨他欢喜。

这样强占他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他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下坡,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

自他出事之后,我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钟楼赋予我的幸福感颇为相似。但是这一次,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我凝视着路边的那株树,这株树,是否就是从我们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它向我们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凝视着这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我的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着那物件的封套,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极力达到更远的地方。

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来,使一个猛劲,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才行。就像我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去散步那样。我只能独自一人来思考。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我将双手放在眼前,为的是能够闭上眼睛,而又不要为人所察觉。

我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从我用更大的力气集中起来的思想中,向那株树的方向再往前一跃,或者更正确地说,往我内心的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我在内心看见那株树。

我重又感到在那树后还是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无法拉到自己身边来。随着步伐的前面,我看见那株树都在靠近。从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注视过这株树呢?在野外,没有哪一个地方有这样开始的一条林荫道。

这株树使我忆起了北大,在通往未名湖的林荫道上,也没有位置。是否应该相信,它们来自我生活中已经那样遥远的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就像在重读一部作品时突然被某几页深深感动,自以为从未读过这几页一样,这株老树也突然从我幼时那本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的景色?我梦幻中的景色总是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观只不过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梦中的客观化罢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为了探得一个地方的秘密,预感到在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什么秘密,就像我经常遇到的情形一样;要么是为了将一个秘密再度引进一个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见识这个地方的那天,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肤浅。

这株老树,难道不是前一夜一个梦中游离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影像,而那个影像已经那样淡薄,以致我觉得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吗?抑或我从未见过这株树,它们也像某些树木一样,在身后遮掩着我在北大一侧见过的茂密的草丛,具有跟某一遥远的过去一样朦胧、一样难以捕捉的意义,以致它们挑起了我要对某一想法寻根问底的欲望,我便以为又辨认出某一回忆来了?抑或它们甚至并不遮掩着什么思想,而是我视力疲劳,叫我一时看花了眼,就像有时在空间会看花眼一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这期间,这株老树继续向我走来。

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要向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的小伙伴,已经逝去的亲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

它们像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种无能为力的遗憾。

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我便离开了那株老树,抛弃了那株老树。离开了那株老树,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这一切与我眼前的生活十分相似。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这儿得悉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堕入这小路的尽头,我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坠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株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一直往前走去,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我感慨万千,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该回家了。穿过小路,我对这条小路非常熟悉。

这条路来往的人不多,两旁种着香樟树,叫人看上去叹为观止。树中,无数小鸟就在我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静印象。纯属偶然,我看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体上,看不出来为何来这个大合唱。这条路与人们在这个城市遇到的许多这类的路完全相同。

当时,我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为返回家中而感到高兴。对我来说,家是完全最最让我感到高兴和自由的天地。但是后来,对我来说,这条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条道路开头的一段。

我后来散步时或旅行中经过的所有与此相像的道路,无法延续下去,都立即与它连续起来,借助于它,能够与我的心即刻相通。脚步和汽车一踏上这样的路,似乎是我独自走过这条路的延续,就像刚刚过去的事情支撑我现在的意识一样,我在这座城市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便立刻来支撑我的意识(这中间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时,树叶散发的芳香,薄雾在缓缓升起,即将抵达城市西边的山边的后面,可在树木之间依稀望见落日的余晖,似乎那里便是我们的下一站,树木葱郁,距离遥远,似乎永远也到不了。

现在我在另一个地区,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满了与那时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觉:自由呼吸,好奇,懒散,有胃口,欢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来的感印象与此刻的连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成为一种特殊的快乐的类型,几乎是一种生活框架,后来我很难得有机会再次遇到。但是在这个框架之中,唤起回忆便在具体物质感受的现实之中注入了相当大一部分回忆的、想像的、难以捕捉的现实,在我经过的这些地方中,除了一种美感之外,又叫我产生希望从此永远在这里生活这种转瞬即逝而又狂热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了这种树叶的芳香,便忆起这种感受来。

这一切都如同难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种幸福,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再次还给我们。人的一生中只能领略一次! 自然,大概是因为透过待人接物的艺术,叫人感觉到自然,这是我看得最重的优点,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烹调上,还是在钢琴演奏上,都是如此。

在花园里,我不怎么喜欢特别整齐的花坛;在烹调上,我讨厌所谓的“拼花样”,那种几乎辨认不出事什么东西做出来的食品,在钢琴演奏上,我不喜欢过分雕琢,加工过细,我甚至对鲁宾斯坦弹琴音符不清、走调都有一种特殊的好感。着装上,我喜欢轻松的华丽,无任何“装腔作势”以及“拘泥、刻板”。

我欣赏年轻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劲,生活在奢华之中却没有“铜钱臭”,不摆架子,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的某种激情,这种表情透露出的自然的动人之处令人欣赏。一般来说,随着童年的逝去,那个年龄的某些生理特点一起消失了。

例如热切地期望着什么,而又没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维话,都会使之迸发出那种骤然、火热、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乐,无法控制,也无法掩饰。快活的怪相无可阻挡地飞上面庞,双颊细腻的皮肤透出红晕,双眼映出羞涩和快乐。对年轻人这种直爽和天真无邪的优美表露,我无限感动。

因为这种表情是不骗人的。前几年,我家对面的邻居家不慎起火,殃及到我家的厨房。一位远在他乡的朋友听说后,委托她在家乡的朋友送来千元慰问金,又马上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天啊,好在你本人没事,不然我就失去了一位朋友,在这个世界上,说实在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们两人早就说好了,我们已经成了永不相弃的挚友。她说“我们的友谊”时,就好像谈一件什么存在于我们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她便将“我们的友谊”称之为她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了——对她的爱人不计在内。这些话引起我某种感伤,我很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和她在一起,和她谈话——肯定,与任何别的人也是如此——我丝毫感觉不到没有人陪伴时反而会感觉到的那种幸福。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甜美的快意的感觉。

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着我自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我放下电话,便借助语句,将我与她一起度过的纷乱的每一分钟理出点头绪来。我心里想,我有一个好朋友,一个好朋友是罕见的,我感到周围皆是难以到手的财富,这时我恰恰体会到与对我来说实为自然的快乐相反的东西,与从我内心汲取了什么,并将这个隐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头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体会的快乐相反。

如果我花上两三小时与她聊天,她对我对她说的话又很赞赏,我便感到某种后悔、遗憾、厌倦,觉得不如一个人独处及准备好开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个人聪明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最伟大的人物也期望为人欣赏,我不能将这几个小时视为浪费,在这几个小时的过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

我很容易地说服了自己,认为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正因为我不曾体会到这种幸福,我更热切地期望永远不要剥夺我这种幸福。对于我们身外的财富,人们总是比担心所有其他的财富更担心这些财富消失,因为我们的心没有占有这些财富。我感到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因为我总是将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谓个人利益之上,我对这些个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对这个极为关切)。

但是感到我的心灵与他人心灵之间的差异——我们每个人心灵之间都是有差异的——不仅没有扩大,反而会消失,我却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这时候,虽然我在她身旁,实际上我是独自一人,我在她面前好似我面对一处风景,面对一件艺术品,理解了这风景和艺术品的和谐一样。她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我的思考力图加深对这件物品的认识。我总是从她身上找到那个先入为主的、上百岁的人,那个恰巧是她所期望的,这时我感到极度的快乐,但属于智力范畴,而不属于友谊范围。

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重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她这个人的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上,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她自己的品质、给她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她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总思想倒是她的品质得以存在的条件。

她的思想,她的向往,在她身上才具有某种真正纯洁和无私的色彩。在人类中,人人具有的品德,与每个人特有的众多的缺点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显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遥远偏僻的角落里,人们会惊异地看到善良这朵花自动开放,犹如在幽静的山谷中开放着一朵美丽的春花。

这朵花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美丽的春花无异,但它从未见过其他的美丽的春花,只见识过有时叫它孤独的小红帽颤抖不已的狂风。即使这种善良因利害关系而变成瘫痪,表现不出来,它依然存在。每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妨碍它发挥的时候,例如读一本小说或一份报纸的时候,这种善良便会大放光华,向弱者、向正义者、向受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杀过人,但作为长篇小说的连载小说的爱好者,他的心仍然很软的这种人心中,也是如此。与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点的多种多样也令人叹为观止。

最完美无缺的人也有某个缺点使人不快或令人着恼。我们的每个朋友都有自己的缺点,为了能继续喜欢她,我们不得不寻些东西来自我安慰——想到她的才华、她的善良,她的温柔——或者更正确地说,将我们的好意充分发挥出来,对她们的缺点置若罔闻。

可惜,我们这样好心对我们朋友的缺点极力做到视而不见,总敌不过她的极力放纵,因为她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见。讨人嫌这种危险主要来自难以评价不显眼的或未被察觉的事,所以出于谨慎,至少应该从不谈论自己。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问题上,别人的看法与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一致。

发现了别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时,都会感到同样的惊异。借助于每个人对我们说过的话,我们对自己形成了一个印象。

通过他们在背后就我们发表的言词,我们得知他们对我们和我们的生活怀有怎样的完全不同的形象时,我们的惊异不会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们每次谈论过自己以后,都可以确信,我们说的那些无害而谨慎的话语,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并虚伪地表示赞同听了去以后,会叫他们作出最叫人恼怒或最令人快乐的评论,一言蔽之,是最不利的评论。

至少我们对自己的想法和我们的话语之间不成比例,也很会激怒别人。这样的不成比例,一般总是使人们就自己所说的话显得非常可笑,就像那些冒牌音乐爱好者,虽然作出极其赞赏的样子,但是他们叫我们听到的话语并不能说明他们的赞赏。他们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画脚和一副赞赏备至的表情来补偿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语的不足,同时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们喜爱的曲调。

除了谈自己缺点这个坏习惯之外,还要加上另一个与此结成一体的坏习惯,那就是揭露别人身上的某个缺点,恰恰自己也有这同一缺点。人们总是谈论这些缺点,似乎是一种谈论自己的方式,实际上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承认自己的快乐与宽恕自己的快乐结合在一起。此外,似乎我们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到构成我们自己特点的东西上去,与别人身上的其他东西相比,更容易发现这些东西。

一个近视眼谈论别人时会说:“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一个很不爱清洁的人总说别人不洗澡;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到处都看到举止轻浮的女人;一个追求时髦的青年到处看到时髦青年。每种毛病,也像每种职业一样,要求一种专门知识,并不断发展这种专门知识。

不仅仅我们谈到自己时,以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们做事时,也似乎以为别人是盲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专门的上帝无时不在,他遮掩住我们每个人的缺点,或向我们许诺看不见我们的缺点,犹如对不洗澡的人,对他们耳朵上的一条污垢,臂弯里的汗珠,他都闭上眼睛,堵上鼻孔,并且要他们坚信,他们可以带着这些污垢和汗珠在人间游荡,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人们什么也发觉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赠的人,以为别人定会把假珍珠当成真珍珠。

幸福?有人说,生活在自己热爱的人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比如,我爱我的女儿,我常与女儿生活在一起,这就足够幸福的了。在自己热爱的人身边,与他们谈话也好,什么话也不与他们谈也好,全是一样的。

这是唯一的幸福,这种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的这样糟糕,以至难得品味到这种幸福。总的来说,我并不比别人更值得可怜。我这20多年的时间是在自己喜欢的女儿身旁度过的。

爱情是神秘的,因爱上帝而爱这种神秘主义,亦是如此。我常怀疑我对他长达20年的爱恋,是不是只是文学意义上的爱。

或许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们所爱的人,而是我们在爱。我们围绕着爱情划出的分界线过于狭窄,唯一的原因是我们对生活太无知。我可能没有什么个人才能,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见!再说,最大的蠢事,是认为凡是自己没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谴责的。

我喜欢夜晚,可是有的人害怕夜晚。我喜欢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气会使她发烧。难道我就可以因此觉得她不如我吗?我尽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谴责任何事物。总而言之,不要过分抱怨。

我不是说这种忧郁感不难受,我知道人可以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别人却不理解。但是至少我已经把自己的爱寄托在我的女儿身上,我经常看见她,而且这是一种得到女儿回报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报的母女之情。有许多人,他们还不是这样的呢! 对于发自内心信任而佩服的某个人,人们满怀钦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实际上这些句子还不如人们发挥自己的天才写出来的东西。

可是对后者,人们却严厉地拒绝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说中,借口真实,使用了一些“词”,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总体中,这些词、这些人物反倒构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实际情形亦是如此。有时候你自己笔下的人物肖像,你自己并不欣赏,却非常精彩;而你认为迷人的笔触,你了解的聪敏过人的人,却很一般,抑或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人。你写的那些文字,你是不屑去杜撰的,却如此细腻或如此生动。

这种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在许多作家身上也同样存在。对此有各种解释,此刻我们记住下面这一种解释也就足够了:这是因为在“观察”的精神状态中,我们远远低于创作时的水平。自尊心可以将微薄的个人利益扩大几倍,即使在这样仍不足以保证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时,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总是要高于给别人的份额,便有嫉妒来补充那差额。

确实,当嫉妒用蔑视的语句来表达时,就必须将“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翻译成“我无法与他结识”来理解。这是理智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确实是:“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明明知道并非真的如此,但是,就这么说,并非只是出于虚假,而是确实如此感觉,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个差距,即幸福的差距了。自我中心主义使我们每个人将自己看成国王,使我们这样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个世界。

某人赋予自己一种奢侈享受,就是当一个无情的国王。每天早晨喝鲜奶时,从刚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着熟悉的人的名字,便满怀蔑视地对他简短开庭审判,宣布对他的判决,赋予自己以舒适的快感,每喝一口温热的牛奶,便重复一句:“这写的东西简直没法看了!这个畜生真叫人讨厌!这报不能订了!这真是叫人上当受骗!写的什么破玩意!”说着又吃一片涂了果酱的面包片。他这种幻觉式的自觉了不起一种扩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

首先,他的子女将他视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子女对自己的父母总是要么倾向于看不起,要么倾向于歌颂、赞扬。

对于一个孝顺的子女来说,自己的父母总是最好的父母,甚至超出佩服他们的一切客观理由之外。相对于男人与女人,女人更敏感、更细腻、更闲来无事,对于某些高雅的东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对于某些情感美和艺术美也很尊重。也许她虽然不太理解这些东西,但是她把这些放在金钱与地位之上,而这两样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他的爱人开阔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教会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细腻的情感。

她告诉他她更欣赏男人某些细心周到,如果没有她,他对此很可能不能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严肃认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总之,他从她那里汲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优良品质,这是确信无疑的。如果我们认为,这某某的双眸只不过是发亮的云母圆片,我们就不会贪婪地要了解某某的生活并且将某某的生命与我们结为一体了。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想找到那个前世与自己是一个人的那个对的人,可是往往事与愿违,找错了人。我是什么人这个想法,肯定达不到那个世界,在那里也找不到位置。不知为什么,从他出事的第一天起,我心里便想,如果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一对男女生活在一起,当激情过后,趋于平静的生活时,对方的优点都变成了缺点,这样的男女,他们的婚姻生活完全就是一种错误。坚守错误,那么就是命运;抗拒命运,那么就是悲剧。

人生如梦,日子过得飞快!真的,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他了,我想我是不会抛弃他的。我要救他!尽管我对他的情况无法了解到,目前我是见不到他的,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的。他真的不是坏人!他对人是认真的,也重情感,如果不是我当年拒绝了他的追求,他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那个粗俗的老婆与他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注定了他今天的命运。而我所有过的一段婚姻,因为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注定了悲剧收场。最近,我每天一坐到桌前开始一项评论研究或者阅读一本小说,便感到厌倦。我的闺蜜好友从前说过,她坚信,我特别是能体会脑力劳动乐趣的材料,虽然我自己并不持有这种看法。

在“我能干些什么”这个问题上,最近这些时候,她的话倒使我感到,这种厌倦透露出一点希望。当然,纵然我有出众的才华,却还没有得到公认;即使我很自信,也难免带点自卑。

再说人们又总是按照我们现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据我们自身的才能、见识、见解去要求和衡量别人对我们的尊重。“归根结底,”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写一本小说时体验到快乐,并非判断一篇文字是否美丽、是否有价值的无懈可击的准则。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常常附带而来的次要状态,而缺乏这种快乐并不能就预先断言文章不美。

也许某些杰作就是打着哈欠写出来的。” 我听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荡,其中有舒适的成分,但这是独立于能使我们感到舒适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体、注意力的极微小的变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这样的舒适,正像轻轻一压便足以使一只闭着的眼睛感觉到颜色一样。我已经喝了一杯咖啡。

我之所以还要喝,主要并不是为了享受再加一杯能给我带来的舒适感,而是前一杯所产生的舒适感的后果。我任凭音乐随着每一接节拍牵动着我的快乐,快乐乖乖地来到每一节拍中停息。我低声重复着这曲调的音符,并不给它一个亲吻时,它使我感受到的它独有的快乐,对我又变得那样珍贵,我甚至会离开舒适熟悉的生活环境追随这旋律到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会充满慵懒一会又充满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建立起这个奇异的世界。

这样的快乐并不能赋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价值,因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们没有讨得注意到我们的爱人的欢心时,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刻我们是否拥有这种主观的、内心的极度幸福,因而这也丝毫不能改变他对我们的看法。虽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强大有力,几乎成了无法抗拒的人。我似乎觉得,我的爱情再也不是什么令人讨厌、别人可以嗤之以鼻的东西,而确实具有这音乐的感人之美,诱人之处。

这音乐本身好像一个可爱的去处,我心爱的人与我在这里相逢,顿时变得亲密无间。哲学经常谈到自由的行为和必要的行为。

一个行为,由于行动过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们的思想处于休整状态,这个行为便这样使某一回忆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这一回忆已被消遣的压力将它与其他回忆拉平——并叫它奔腾起来,因为它比其他回忆更有魅力。我们当时不知不觉,24小时过后我们才发觉。

比这种行为为我们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为,恐怕没有了。说不定也没有比这更自由的行为,因为它还不具有习惯性的性质。

在爱情中,正是这种精神怪癖有助于使某一个人的形象单独复活。一个大艺术家大画家,他喜欢的是给予和献身。

他拥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认为次之又次的其余东西,都会兴高采烈地送给一个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没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际圈子,他在孤独中生活,还带有野性的成分。对此,上流社会的人称之为虚假作态,没有教养;当权者称之为思想有问题;邻舍称之为神经病;家人称之为自私和傲慢。肯定,最初时,即使在孤独中,他也愉快地想过,对于那些不理解或触犯过他的人,通过作品与他们交谈,使他们对自己有充分的了解。

说不定他独自生活,并非出自对他人的漠不关心,而是出自对他人之爱,正如我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爱的面目重新出现而放弃了他的追求一样。说不定他的作品就是为某些人画的,犹似返回他们之中。在这个返回中,人们虽然没有看见他本人,但是会喜欢他、钦佩他、谈论他。

不论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艺术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当我们以当初的心态决定放弃什么时候,一开始并不总是完全彻底的,后来,由于反作用,才对我们发生影响。如果说他曾经希望为某些人作画的话,那么作画的时候他可是为自己活着,远离他已经漠然视之的社会。

孤独的实践使他爱上了孤独,正像我们一开始对任何大事都恐惧万分一般。因为我们知道这大事与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们将小事看得很重。大事并没有剥夺掉我们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们脱离了小事。

在没有经历大事之前,我们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们可以在什么程度到上将其与某些小小的快活调和,一旦我们经历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乐便再也不成其为快乐了。我穿过楼道时,眼睛望着别处,尽量不去看楼道角落的那一堆发臭的垃圾,每天早晨保洁工清理掉这些垃圾之后,马上又有人不断地往这个角落扔垃圾,一直到次日清晨才会再清理一次,这是我外出回家的必经之路。接触到这些充满城市丑陋的东西之后,待我回到了家里,便不再注意这些东西了。我感到很高兴,通过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将自己的情感升华到充满喜悦的诗意般的认识中去,形式多样,直到今天为止。

我还没有把自己挑选回来摆在桌上的瓷器,挂在墙上的油画和湘绣作品与现实中的整个情景分离开来。有人说艺术上无进步无发现可言,只有科学上才有;每个艺术家都得自己重新开始个人的努力,任何别人的力量既帮不了他的忙,也阻碍不了他。

虽然这么说不无道理,但是必须承认,在艺术揭示了某些规律的范畴内,一旦某种技巧将这些规律普及,回头一看,先前的艺术就失去了一些其新颖独特之处。我们已经经历了人们称之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彩”摄影阶段。业余爱好者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个形容词到底指的是什么呢?要想说明白,我们就会看到,这个形容词一般是用来指一个熟悉的事物所呈现的奇特形象。这个形象与我们司空见惯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实的,因此对我们来说倍加引人入胜,因为这个形象使我们惊异,使我们走出了常规,同时唤起我们一种印象使我们回归到自己。

例如,这些“精彩”摄影中的某一帧,体现了远景的一个规律,给我们看的是我们的城市司空见惯的某一大教堂,却从精心选择的一个点上来拍摄。从那个点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与江边成突角,实际它与江边距离很远。如果下工夫不是原封不动地——知道原是什么样的——将事物摆出来,而是按照我们原始视觉赖以构成的光学幻觉将其呈现出来。这种工夫正好使要阐明某些远景规律,这就更叫人惊异,因为艺术首先揭示了这些规律。

一条江,由于水流的曲折,一海湾,由于表面上看靠近悬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绝对封闭的一湖泊。从而取景,赤日炎炎的一个夏日画的一幅画中,大海从稍远的地方才开始。

大洋的连续性只通过一些海鸥暗示出来。海鸥在观众以为是石头的东西上面飞旋,吮吸着波涛的潮湿气息。

这一张画面,还揭示出其他的规律。例如,在高高耸立的悬崖脚下,点点白帆映在蓝色的明镜中,宛如沉沉入梦的蝴蝶,极尽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阴影暗与光线之亮的强烈对比等。摄影艺术已使阴影的变化无穷家喻户晓,但是画家对阴影的变化无穷还是那样的感兴趣,专心致志地喜欢画真正的海市蜃楼。

在海市蜃楼中,顶部有塔楼的古堡显出一座完全圆形的古堡模样,顶部有一塔楼将其延长,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楼,也许是天空格外晴朗赋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质的坚硬和光泽的缘故,也许是晨雾使石头与影子变得一样烟雾飘渺。同样,远处,大海之外,一排远树之后,另一大海开始,落日将它染成玫瑰色,而这正是天空。

阳光,如同一种新的固体被创造出来,推动着它直接照射的船体,后面另一船体则笼罩在阴影之中,犹如将水晶楼梯的一级一级摆在一个表面上。从物质构成说,这表面是平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将这表面折断了。一条江从一座城市的桥下流过,从那样一个视角取景,这条江竟然显得完全支离破碎了,这里摆成湖,那里细如网,别处又由于安插了一座树木覆盖山顶的小丘而折断,城中的住户晚上到这山顶的树林中来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

这座动荡的城市,其节奏本身,只通过钟楼那不折不弯的垂直来表现。钟楼并不伸向天空,通过沉重的直线,就像在凯旋进行曲中一样表明生活的节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躯下悬挂着沿着折断、压碎的江流笼罩在薄雾之中的楼房那更模糊的整个一大片。在悬崖上或在山中,道路,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分,也和江河或海洋一样,受到远景的侵蚀。或是山峰,或是瀑布的烟雾,或是大海,使人无法沿着道路持续向前,这道路对于游人是可见的,对我们并非如此。

着过时服装的小小人物,迷失在这荒凉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渊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肠小道这里已是尽头。而在再过去三百米高处的松林中,我们看见小道那好客的沙土,白白细细的一条又在游人脚下出现,真是叫我们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动。

是山坡环绕着瀑布或海湾,为我们掩住了小路中间衔接的九曲十八弯。画家下工夫在现实面前脱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是画家作画前要让自己变成一无所知,出于正直而忘掉一切(因为人们所知道的事物并不属于自己),而这正是有高度修养的智慧。

我承认我站在教堂面前感到很失望,她对我说: “怎么,那大门使你感到失望吗?这可是民众永远读不明白的历史化了的最美的圣经啊!那圣母像和所有叙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纪为歌颂圣母所展开的长卷赞美诗最美好、最有诗意的体现。除了要细致准确地表现圣经以外,年迈的雕刻家又有怎样崇高的发现,进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赋予其怎样的优美的诗意啊!天使们运送圣母躯体的裹尸布,太神圣了,他们不敢直接触及(在圣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这个主题。圣安德烈教堂大门的照片,那些小农民,所有的人都同时在圣母的周围奔跑,与意大利式的那么苗条,那么温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将圣母的灵魂摄走以便与圣母的肉体合在一起的那个天使;在圣母与伊丽莎白相遇那一节,伊丽莎白触到玛丽亚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惊异的那个动作;没有亲手摸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相信无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着的手臂;圣母为了向圣徒多马证明她已复活而向他掷过去的腰带;还有圣母从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儿子赤裸的身体的那块细麻布——在其子的一侧,教会收集鲜血,那是圣体圣事的饮料;另一侧,是统治已结束的会堂,蒙着双眼,手握折断一半的权杖,王冠从头上落下,同时任凭前法版滚落在地;最后审判的时节,丈夫帮助自己年轻的妻子从坟墓中走出来,将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上,为的是叫她放心,并向她证明那心脏确实是在跳动,这不也是相当费心思找到的不错的想法吗?还有那个将太阳和月亮带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辉将比星辰的光辉强七倍,太阳和月亮不是毫无用处了吗?还有手浸在耶稣的洗澡水里,看看水是否够热的那个天使;从云端里降下将花环戴在圣母前额上的那个天使;还有所有从天上耶路撒冷圣殿的栏杆之间俯身向下,看见恶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别由于恐惧或快乐扬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这些,就是天上的各个团体,就是神学和象征性的整个伟大诗篇!这简直是荒唐,简直神妙至极。

”你一定要明白,所有这些,无非是一个天才的问题。人人都有天才的时代,并不曾有过。

这么说,全是胡说八道,那要比黄金时代还厉害。雕了这样的门面的家伙,请你一定要相信,他也很厉害,与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们一样深刻。

圣母升天节宗教仪式的某些歌词在这里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现。” 她与我谈到的这个广阔仙界,庞大的神学诗篇,现在我终于明白是这样谱写出来的了。

当初我在正门前张开充满渴望的双目时,却没有看见这些。我与她谈起那些高大的圣徒雕像,竖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条大道。

“这条大道从远古时代开始,最后达到耶稣.基督,”她对我说,“一边是耶稣精神上的祖先,另一边是犹大之王,是耶稣肉体上的祖先。每一世纪都集中在这里了。你视为底座的那东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处的人的名字了。因为在摩西脚下,你会认出金牛来;在亚伯拉罕脚下,你会认出羊来;在约瑟夫脚下,你会认出给皮蒂法尔老婆出主意的恶魔。

” 我对她说,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所几乎是波斯式的建筑,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不,不,”她回答我说,“有许多是真的,某些部分完全是东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样准确地重现了一个波斯题材,东方传说无所不在这一点竟然不足以解释这种现象。

雕塑家肯定是抄袭了航海家从东方带来的一匣子东西。” 我本以为她很谦和。可是在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里,我用了“荣誉”一词时,我看到她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变了样,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大错特错了。

以为自己的作品永世常存的人——她正属于这种情形——惯于将自己的作品置于他们本人已化成尘土的时代之中。所以,“荣誉”这个概念使他们不得不对这个虚无的世界进行思考,叫他们悲伤,因为这个概念与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想不到无意间使这高傲感伤的乌云升上她的眉宇,我赶紧改变话题以驱散这片乌云。“人家劝我不要到乡间去生活,”我想到从前与一位朋友的谈话,而且希望就这一席谈话得知她的见解,便对她说,“说是这对一个已经爱好幻想,多愁善感的头脑不利。

” “哪里!”她回答我说,“一个人的头脑已经倾向于幻想的时候,不应该让它离开梦幻,不应该对它进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头脑离开梦幻,你的头脑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梦幻了。你将为千百种表象所捉弄,因为你没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质。如果说幻想带来的多愁善感是危险的话,那么医好这一病症的,绝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个成为幻想。

为了不再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将幻想与生活恰如其分地分开来、大有益处,以至我自忖,是否应该像某些外科医生主张应该将所有儿童的阑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将来罹患阑尾炎那样,早早就预防性地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 我和她站在四楼的窗前。

窗子在花园的后面,朝向一条狭窄的小路,几乎是一条乡间小路。我们来到这里呼吸将近傍晚的清新空气。

有时候我们寻找的东西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而且常常长时间回避由于别的原因每个人都请我们去的地方。但是我们料想不到,正是在这里我们会看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人。

我毫无目的地望着这条乡间小路。小路从屋外紧擦窗子而过,但已不属于她。我房间踱来踱去,她拿来一些绘画作品:有她儿子孩提时的习作,有她拍来的名家作品,有她在地摊淘来的作品等等,一个压一个地摞在那里。

我就这样碰巧发现了一幅水彩画。这幅画大概是她从地摊上淘来的很久以前某个时代的作品,使我特别着迷。

一些作品不仅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样不同寻常,那样诱人,我们竟然会将作品魅力的一部分归之于立意,似乎这种魅力,本来就在大自然中就已经具有物质存在形式,画家只要去发现,去观察,去描摹出来就行了。这样的作品使人特别着迷。这样的物品能够存在,甚至将画家的表现形式抛开不谈也是美的,这就满足了我们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来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论,而且为美学的抽象充当砝码。这幅水彩画,是一位少妇的肖像。

她并不美丽,却属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类型。她头上戴着一顶包头软帽,与帽檐上饰有的樱桃红绸带的瓜皮帽很相似。两只手戴着露指手套,一只手擎着一支点燃的烟卷,另一只手将一顶纯粹为了遮阳用的果园大草帽样的东西举到膝盖那么高。

她身旁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花瓶,插满了玫瑰花。这类作品妙在它们是在特殊条件下完成的,而我们以下子弄不清楚。常有这种情形,这幅画即是如此。例如我们不知道一个女性模特儿那奇异的装束是不是化装舞会上的化装,抑或一个老头身着红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这件衣服以迎合画家异想天开,可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他的教授袍还是董事袍,还是他的主教披肩。

我眼前的这张肖像画,画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这是一位昔日的年轻女演员,半化妆,而我不明白。她那短发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丝绒上装没有大翻领,中间是白色的硬胸。

这瓜皮帽和上装叫我拿不准这时装是何时期之物,这模特儿是男是女。结果是,除了我知道眼前是画家最明快的一幅画以外,我什么也说不准。我只能说出这幅画使我感到快活。这幅水彩画上,没有哪一件东西可以简简单单地加以证实就算了事,之所以画出来,那是因为在这场景中有用。

画衣着是因为那女子必须穿衣,画花瓶是因为有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爱,似乎灌上了水,玫瑰花的花茎插在瓶中,犹如浸在与水一样清澈,几乎与水一样液态的物质中,女子的服装以独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笼罩着她,似乎工业产品可以与造物主的奇迹相媲美,这些奇迹就和猫皮、玫瑰花瓣,鸽子羽毛一样娇嫩,视觉接触时感到那样甜美,画得那样鲜艳。

硬胸雪白,细如雪霰,那轻盈的褶皱呈钟型小花状,恰似铃兰的花朵,在房间明亮的折射光中开放。这折射光本身很强烈,但是正像花束会在被单上映出镂空的花朵一样,这光线也稍稍减弱了一点。

上装的丝绒闪射着珠光,这里那里有什么竖起来,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乱的玫瑰花。但是我们特别感觉到的,是画家对一位年轻女演员的这身化装服饰会表现出什么样的道德破坏完全不在乎,对他来说,她会对某些观众那已经麻木或已经堕落的感官产生什么样的刺激,与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着力于这些模棱两可的特点,就像着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极尽所能加以强调的美学成分一样。循着面部线条看,似乎就要承认其性别是一个男孩子气的姑娘了。

可是就在这时,那性别又消失了,再过去,重又出现,而暗示给人的,毋宁是这样的想法:这是一个女性化的、有恶习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后性别又逃走了,始终无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种耽于幻想的忧郁,与属于花天酒地的阶层和戏剧界的那些细节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个特点并不是最不会使人心绪动荡的。此外,我们会想,这是假扮的,着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装似乎主动送给人家去抚摸的这个年轻人,很可能觉得再加上点保留内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忧郁这样浪漫主义的表情,会更有刺激性。

这让我想起之前我所欣赏过的那些神话题材的绘画作品来,我明白了,既然画家将自己的全部时间、整个的思考工夫,一句话,自己整个的生命都献给了更好地分辨这些线条,更忠实地重视这些线条,那么事实上,他早就将几乎天神般的性格归之于某种理想类型,某种准则了。这种理想类型可归结为某些线条,某些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反复出现的阿拉伯花纹。这样的理想给予画家的灵感,确实是那样严肃、那样要求很高的迷信,这种信仰竟然从不允许他感到满意。

这个理想,就是他本人心中最秘不示人的部分,所以他无法将这理想看得很淡漠,无法从中得到激情,直到他遇到了这个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在一个女郎的躯体上,遇到了已在外部实现的这个理想。这就是后来成为画家太太的那个人的躯体。

从她身上,他得以感到那理想是崇高的,感人的,神妙的——只有对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有这种感受。直到那时为止,必须千辛万苦从自身开发的美,顷刻,神秘化成了肉身,主动献身给他,以结成卓有成效的情感一致的硕果。

将双唇按在这美上,啊,心灵会得到怎样的宁静! 那时的画家,已不再处于期待思维旺盛就可以实现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时代,他已接近指望通过肉体的满足来促进精力充沛的年龄。我们精神疲劳了,往往倾向于物质至上;活动减少了,往往倾向于被动接受影响。

精神的疲劳与活动的减少开始使我们同意这样的观点,那就是可能确有某些得天独厚的躯体、行业、节奏能那样自然而然地实现我们的理想,以致即使没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动作,某一脖颈的紧张,我们就能创造出一幅杰作来。这是我们喜欢用目光去抚摸美的年龄,这美在我们身外,在我们身边,在一幅挂毯上,在旧货商店里发现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画稿中,在与提香画稿同样美丽的情妇身上。我理解了这一切之后,每次见到画家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乐,她的身躯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肿,因为我用一个想法充满了她的躯体,那就是她是非物质的造物,是画家的自我写照。对我来说,她也是一幅肖像画,对他大概也是如此。

对艺术家来说,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数的,只是显露其天才的一个机会而已。将画家创作的十幅不同人物肖像画排列在一起去看,人们会清楚感觉到,首先,这些人跟画家全是一家人。天才汹涌澎湃覆盖住生活,只有大脑疲劳了,渐渐失去了平衡时,生活才占上风。

好比一条大江,大潮涨来,江水倒灌之后,才又恢复正常水流。在第一个阶段中,艺术家逐渐摸索出自己意识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规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说家,他知道,什么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画家,他知道什么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这素材本身无关紧要,但对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间实验室或一间画室之必不可少一般。

他要清楚地知道,用柔和的光线所产生的效果,用对某一过失改变看法而产生的内疚,用站在树下或半潜入水中美如雕像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杰作。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大脑已经衰退,面对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无力进行心智活动,只有心智活动才会产生作品。然而他会继续寻找这些材料,为置身这些材料身旁而兴高采烈,因为这些材料在他身上唤起精神上的快乐,精神上的快乐乃是工作的激发剂。

他会将这些材料笼罩在迷信的氛围之中,似乎它们高于一切,似乎艺术作品的很大一部分已寓于其中,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便蕴含着已经现成的艺术作品。生活美好,在某种程度上是毫无意义的词,尚处于艺术境界之下。

一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转换,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的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因为这种信仰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得很重。可是,一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

这种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情人,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他身上。在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的。

正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情人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乐便扩大到无限。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个人的形象上,无非因为这个人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人想得并不多,脑海中很难现出他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让他成为自己的爱人。

一连串的忧思滋长起来,这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对象。爱情变得偌大无比,那个真正的人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果突然间,我们停止焦虑,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爱的就是这个人,在我们终于将这个人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爱的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自从我们见了那个心仪的人,每日就对那个人进行过百种思考,与我们称之的“他”,进行着内心的对话。

在这些对话里,我叫“他”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们心中,每时每刻,无穷无尽的想像的“他”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远远望见的“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现一般,这个“他”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分,全是我的想当然。

在爱情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的。

作为一个真正的导师——从纯创作观点来说,说不定为人之师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艺术家,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边,应该保持孤独,而不要挥霍自我,哪怕是对一些弟子——在任何情况下,为了对年轻人最有裨益,他总是极力去开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分真理,哪怕这真理对他或对别人都是相对的。与其说上几句可能会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话,他宁愿说几句对人有教育意义的话。“一个人,不管多么明智,”他说,“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

但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有的可笑、丑恶之现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围内变成一个贤哲。这一切可笑、丑恶的现形应该是这最后现形的先导。

我知道有些年轻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孙,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他们中学时代起便教导他们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们说过的话,都可以发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是一些精神贫乏的人,是理论说教者软弱无力的后代,他们的明智是消极的,是不能开花结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来,必须自己去走一段路亲自去发现,任何人不能代替我们去走,不能免了我们这趟差,因为明智是对事物的一种观点。

我们钦佩的世人,我们觉得端庄的仪态,并不是家长或家庭教师安置停当的。这些东西的先导,是完全与此不同的人生的开端,受到周围占统治地位的恶或俗的影响。这些代表着一场战斗,一次凯旋。

我们在最初某一阶段是什么模样,那形象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不管怎么说,是不讨人喜欢的。这我明白。但是我们不应该否认这个形象,因为它是我们确实经历的见证,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规律,我们从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个画家,就还从画室生活、艺术小团体中——提炼出来超越这一切的某些东西。” 我总是独自一个人。

这时,骤然间,尽管我很失望,仍在头脑中看到了所有这一切巧合。这些巧合的出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所有这一切在我心中唤起无比的快乐。

但是这快乐对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来到,也叫人禀报过了。但是他们要等别的客人离开,没有别人在场时才走出来。

于是我们看见了他们,我们可以对他们说“我们就来见你”,并且听他们谈话。这种快乐即属于这样的客人之列。有时,在这种快乐走进我们心中的时刻与我们自己可以走进这快乐之中的时刻之间,又过去了许多时刻,我们在这个空隙里又见了那么多人,以致我们担心,这快乐大概不等待我们了。

但是,它们很耐心,并不厌烦,一旦所有的人都离去,这快乐立即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时,是我们自己太疲劳了,以致觉得我们头脑衰竭,已经精力不够,无法将这些回忆、这些印象牢记心中了。而对这些回忆、这些印象来说,我们那个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

我们也许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只有在现实的灰尘与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里,在某个平平常常的变故成了传奇的契机的日子里,生活才有趣味。这时,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整个岬角突然从梦幻的光照中涌现出来,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则像一觉醒来便见到了我们日夜热切向往的人一样,本来以为只有在梦幻中才会见到他们呢! 门德尔松的奏鸣曲中的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与此相同,爱情,真正的爱,应该超越生命的长度、心灵的宽度、灵魂的深度。这样理解很简单,因为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在爱的领域中,没有时间,空间的约束,也没有善恶,美丑的承贷,有的只是两颗彼此相爱的真心,这就是真爱!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很凉。我打开窗子,没开空调,打开QQ,一位久未谋面的女友发来短信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我说刚看完《1Q84》,她说,“没听说过。

”我说,“你没听说过的书一定很多呢,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作品。”后来就不见她回答了,她一定是不高兴了。

但是这是大实话,当然我也没有贬低她的意思,因为现在读书的人实在太少。人们有充分的理由不读书了,有充分的理由贬低读书人悠闲。因为大家忙于生存、忙于赚钱、忙于谈情说爱,忙于玩乐,要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我是能够理解的,所以我没有半点贬低人家的意思。但是没想到还是得罪了她。

或许是她忙工作去了,而是我思维细致,性情极为敏感,胡思乱想了吧。她常常批评我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过时了。她说如果她像我这样的条件,她就不会像我这样生活,她会让生活过得更精彩。

但是,我对她说些什么呢?说了她可能无法理解,所以还是不要说什么为好。人的思想,像花草、像细胞、像化学元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我心甘情愿地坐在桌子旁读喜爱的书,听喜爱的乐曲,在网络上欣赏喜欢的大画家们的画作,这样清贫清淡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奢华的享受。

可叹!在最鲜艳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无法觉察的小斑点来。今日绽成花朵的果肉,经过干燥或结实的过程,会变成籽粒。

对于一个老练的人,这无法觉察的数点已经勾画出籽粒那不变的、事先已经注定的形状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一艘船,如醉如痴。涟漪以其优美的姿态吹皱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动不动,可以入画,因为大海是那样平静,根本感觉不到海潮的汹涌。那船只犹似涟漪。在注视人的面孔的一瞬间,人的面孔似乎是不变的,因为这面孔演变的进程太慢,我们觉察不到。

一个人按照本性思考,生活,演变,强壮起来或死亡,自己都无法从因本性而采取的特殊动机中将这本性分辨出来。甚至在精神上,我们也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其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像。我们的思想,像某种隐花植物,某种禾本科植物一样,事先便拥有某种特点,而我们以为这些特点是选择而来的。

我们只抓住次要的观念,而意识不到首要的原因,首先的原因必然产生出次要的观念来,到了希望的时刻我们会将这首要的原因表现出来。有的观念我们觉得似乎是思考的结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卫生而得来。

正像蝶花科植物其形状来源于其种子一样,说不定不论我们赖以生存的观念也好,我们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我们的家庭传下来的。我看着一幅油画作品:那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岩,真的会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简直可以说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墙。

这一定是在酷热的夏日画家写生画下草图后完成的杰作,那山岩似乎碎成了齑粉,炎热似乎使山岩蒸发了。炎热吞饮了一半大海,在整个画布的大小上,几乎化成了气体状态。在这阳光似乎已将现实世界摧毁的日子里,现实世界则集中在几个色彩阴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

由于对比鲜明,这些人使我们对生命产生更动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分渴求凉爽,逃离了火热的海面,躲在山岩脚下,避开阳光。有些人像海豚一样在水上慢悠悠地游着,紧贴着漫游的船舷。

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发篮的身躯使船体显得更高大。说不定正是这些泳者透露出渴望凉爽的情形,最使人产生这一天那种炎热的感觉。

正是这一点叫我们发出感叹,我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地方,多么遗憾啊!看了这幅油画,不知不觉地、意料不到地给我以这种对美的渴求了,虽然并不正好是迄今为止我在油画作品中寻求到的自然美,更确切地说是建筑美。尤其是我,我不曾见过暴风雨的王国,当我在海边散步的过程中,我只是远远地从树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见大海。我从来不觉得大海真实,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万顷波涛。

我或许只喜欢看到在冬日阳光下一动不动的大海。我真不大能相信,现在我梦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坚固性与色彩的,只不过成了一团白雾的大海!但是,大画家就是大画家,正像那些因炎热而变得麻木迟钝的船中堕入遐想的人一样,对这样的大海的魅力,已经深得个中三昧,已经善于将海水那觉察不到的涌动,欢乐的一分钟那脉搏的跳动强烈地感受出来,固定在画布上了。

人们看到这具有魔力的肖像时,只会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寻回那逝去的时日,寻回它那转瞬即逝的沉睡的美。看到这幅海景油画之前,面对大海,我总是极力从视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张着帆的游艇——那帆颜色太白,好似海滩礼服——即排除一切妨碍我说服自己我是在凝视着自古不变的水流的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以前,这水流就已经宣泄着它那神秘的生命了。

眼前的这幅海景上,一位少妇身着细麻布长裙,站在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她将一条细麻布长裙和一面国旗这“双重”教权注入我的想像之中。我的想像力立刻酝酿起一个贪得无厌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见白细麻布裙和中国国旗。风和日丽的日子仿佛给这雾气与暴风雨笼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罗万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观,标志着一个时间的简单休止,相当人们在音乐中称的休止符。

现在,在我看来坏天气则成了某种悲惨的变故,坏天气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热切地希望到现实中去找到使我那样激动的事物,我希望天气晴朗,以便能从悬崖顶上看到画家画中的同样的蓝色的人影。从前我设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类的出现,而且与令人厌烦的各种工业的完善设备相抵触。

这些工业设备直到今日还叫我一参观世博会或进商场就要打哈欠。那时我看大海,只是极力观看没有船的地段,以便在头脑中保持千古不变的大海的形象,与大海与陆地分离的年代同时,至少也与希腊最初存在的几个世纪同时。这样我便可以反复吟咏古老的诗句,并视为真理: 他们出发了,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之王, 将英雄赫楞手下的长发勇士, 带往惊涛骇浪的大海上!(此诗句源于勒贡特.德.利尔的悲剧《复仇三女神》) 我们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

随后坐了起来,坐在野草上,将带来的食物打开,我更喜欢吃三明治,我却只吃了一块用糖装饰成三角型的巧克力点心和一块草莓排。点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鲜味。我们早已走出小树林,沿着人迹罕少的崎岖小路前进。

她倒一点不转向。“看,”她忽然对我说,“这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幅画的景象。

你还挺有运气,这正好是那幅画的那种天气,那种光线。” 顿时,在我脚下,我辨别出了画家所窥视和撞见的海上仙女,她们躲藏在山岩之间,避过炎热。在可与达.芬奇的一幅画相媲美的暗色透明涂料下,这些美丽动人的影子,在树荫遮掩下,转瞬即逝,灵活敏捷,默默无语,随时准备在阳光一抖动之时便溜到石头下面去,躲藏在石缝间。阳光的威胁一过去,这些影子又飞快回到山岩或海带旁。

在悬崖和颜色消退的大洋那碎成斑斑点点的阳光下,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着山岩或海带的小憩,是一动不动而又轻浮的看门女人,紧贴着水面露出她们那凝脂般的身体和暗色眼珠那专注的目光。可惜爱情总是倾向于要把一个人完全吸收进去,只不过通过谈话方式,任何人均无法食用。恋爱的开始,人们希望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仍保留着他会爱的陌生人形象。但是人们又需要他,又需要更多地接触到他的关注,他的心,更甚于接触他的肉体。

爱情,按照一种必然有效的技艺,对我们来说,就是用双向运动来拧紧齿轮系统,我们在这齿轮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爱,也再也不能被爱。整个归途中,自然界的美景放射出的光焰吞没了他的形象,他的形象对我来说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昼时月亮只是形状更具特点、更固定的一小片白云,阳光一旦消失,月亮就显示出其全部巨大的威力一样,待我回到家以后,从我心中升起来并开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他的形象了。我似乎骤然间觉得我的房间变了样。

当然,这房间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房间了,这房间已经连续停水3天了,我对这房间充满了敌意,尽管停水不是我的错。自来水公司因个别住房没交水费,将总闸给关了,害得整栋楼停水,据说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来水呢。真让我烦心。

上午我去了一趟太平街社区,社区有一位工作人员说,“我知道,昨天屈姨来反映了这个情况。”再没说第二句话,他忙别的事去了,既然有人来反映了,我只得回家等待,可是等来的结果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来水。大热天的,自来水公司就可以来将总闸给关了!这就是我们眼前的生活现状。

我们不断地改变着我们四周的住处,随着司空见惯免去了我们的感受,便将体现我们不自在感觉的那些有害的颜色、空间和气味各种因素都取消了。这个房间虽然对我的情感还起着相当大的作用,显然还因一些外在的原因给我带来痛苦和生活的极度不方便。在这个发展中的国度,我们是随时可以被任意践踏的平民百姓。

这点司空见惯的小事算什么呢,我们大都习以为常了,比这更残酷的还少吗?没办法,现实总是这么残酷的! 还好,我们都是阿Q的后代。女儿担心我因停水生气。

她在QQ上说,反正你吃喝拉撒都出去,晚上回来睡一下,白天带上电脑或者一本书去咖啡馆喝咖啡什么的不正好嘛,还省了电费。这主意还不错!总而言之,到后来他思念的人一定只会是我。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

这样想来,这房间,这夜晚,在我看来已不再空荡荡,不再因停水而烦闷,因为这房间蕴含着我的幸福。我打开空调,感觉有电真好,只要自己交了电费,电力公司就不会停我的电。

我将空调管子的漏水管放入脸盆中,这样挺好,这点宝贵的空调水可以为我冲一下厕所。大热天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停水的好主意,真是缺德鬼们想出来的绝招。感谢我们的老邻居今天一大早跑去市政府告状,在市政府的协调下才得以解决水的问题。连续三天停水的下午五点十分终于来水了。

每户出资100元,补足总水表上的欠费,安装一个新水表每月每户自己去银行交水费。平日我是每天都要收拾房间的,这次三天没收拾房间了,彻底搞了一次大扫除,好好冲个澡,真舒服!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双眸四周的绒毛来,我似乎觉得这一切扛起来都更轻一些。生活又回来正常的轨道上来了。

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间的绒毛已经膨胀起来,坚固结实,准备在其柔嫩的表面上举起许多其他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岭。地平线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满这绒毛天体了。

与胀满我胸膛的这深深吸上的一口气相比,造物主所能给我带来的全部生命,在我看来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来已显得那样短促。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袭来,我也会毫不在乎。更确切地说,我觉得那不可能,因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内。

此刻如果有一位哲学家,阐述他的思想,说有一天,哪怕是遥远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则仍会存活下去,在这大自然力量的神圣的脚下,我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我死后,这些圆形的、隆起的悬崖,这大海,这月光,这天空还会在,我对他一定会发出怜悯的一笑!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并没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锁在我心中,世界远远不能充满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还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许许多多别的珍宝,我会充满蔑视地将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在一个角落里。唯有想像和信仰才能区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创造一种气氛。

一个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唉!绚丽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势,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艺术珍品,大概我一辈子都无缘涉足于它们中间了。我只要能远远地望见那张破旧的草垫,就像航海人在大海上远远望见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异国情调的工厂烟囱和植物,即使永远不能接近,我也心满意足了,喜不自胜了。正如对于外部世界的两个部分,即对于矿物,对于同我们毫无交往的人,我们并不屑朝他们微笑或看他们一眼,因为我们深知,他们根本没有和我们一样的灵魂。

目前,我的梦想使一切可能与这梦想有关的东西都变得令人心醉神迷。甚至我在我的肉欲中,在这总是朝着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个梦想周围的最强烈的肉欲中,也能辨认出一个主导思想,我可以为它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个思想的核心就是尽善尽美。从前,每当我下午在南阳台的沙发上读书的时候,我的主导思想也是这个尽善尽美。离开商场后,我在广场周围又转了一圈。

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能使生命衰竭,夕阳西下,我就朝着我的家走去,路灯散发出金黄的微光,在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与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商场高大的窗扉十分协调,犹如一枚金黄的玳瑁首饰戴在闪着红光的头发上,看到这幽幽的灯光,我恨不得马上能看见我的家和我的灯光。仿佛在我的卧房里面,只有我房内的那盏灯在同黄昏进行着搏斗,为了能早点看到灯光,我绕有兴致地就像要赶回家去吃晚点心似的赶在天黑前回到家中。我的家,我的感觉还像在外面一样敏锐饱满。这种敏锐感使那些平时看来平淡无奇、毫无装饰的表面,例如昏黄的灯光、一瓶香水和一本小说,都变得那样充实饱满,我仿佛感到它们从此蕴含着一种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够看见它们,就能从它们身上提取这种生命。

真的到家了,休息片刻,看看书,等时间到了,看完电视新闻,我再炒一个小菜做晚餐。有时候我去爬山,我站在山顶上极目远望,感到视野非常宽广。有时候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见到他,或者获得一点他的消息,或者想起了撂在一边一直未完稿的小说《迷离》,眼下进展并不顺利,有时候我也总是故意给自己找点别扭。

这些忧虑,不是这个便是那个会冒出来扰乱我的睡眠,我无力驱散我的忧愁,我觉得顷刻间我的整个生命都笼罩了愁云。有时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为我连续几天没日没夜埋头看书、散步、逛街,很少睡觉,我多么希望能回到家,上床时,我感到如释重负,庆幸终于摆脱了魔法师和巫婆,这些术士充斥于人们喜闻乐见的17世纪的“小说”中。

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懒觉不只是一则迷人的童话故事了,不仅迷人,也许还有好处。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难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

这些想法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一个思想观念,并不是物质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质利益,因此有同样思想观点的人不会受物质利益的影响。读了周国平先生的博客文《生活大于政治》:“生活永远大于政治,哪怕在专制政治下,生活仍有政治无法取代的内容,哪怕遭到了政治的压抑或扭曲,青春岁月仍是个人的美好记忆和心灵财富。

”很是认同。在我们平时吃饭、聊天和生活的环境中有各种各样的事物,不管它们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我们看多了,它们在我们眼里就会破格升级,就会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搁置一旁,像梦幻一样虚无缥缈,甚至不复存在。

如果我们会读一点军事史的话,那么,在一般读者看来是杂乱无章的叙述,对我们却是合理的、连贯的,就像看一幅画,一个内行的绘画爱好者能看懂画上的人物身上背着什么,手中拿着什么,而一个外行参观博物馆只会目瞪口呆,被大片大片的色彩搞得迷迷糊糊,头昏目眩。但对于某些画作,光注意画中人物拿着一个圣餐杯是不够的,还应该知道画家为什么要把圣餐杯放在他手中,它象征着什么;同样,这些军事行动,除了直接目的外,通常是指挥作战的将军有意模仿一些古老的战役的结果。战役的模仿和雷同不只是和指挥官的思想有关,指挥官的判断错误(如对敌人的力量估计不足)也可能使他要求部队作出重大牺牲,有些部队以一种极其崇高的忘我精神作出了这种牺牲,因而他们也就起到了某次战役中某个部队的作用,在历史上会成为战例被人们交替引用。

每当书中有这样通过个别的阐述一般时,我总是看得津津有味。然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指挥官的才能。我很想了解指挥官的才能指的是什么,在特定的条件下为什么没有才华的指挥官会抵挡不住敌兵,而才华出众的指挥官却能扭转危局,克敌制胜。

从一些书中,我们了解到,这很有可能,拿破仑就曾好几次反败为胜。我很想弄懂什么叫军事才能,因此我只能看书在知道名字的将军之间作一个比较,了解到谁最有指挥官的气质和战术家的天资。我知道只要通过阅读才能使我了解这些知识。

书中可以不倦地、耐心地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感到我同寒冷的黑夜隔开了,只是时而听见汽车的鸣叫——这声音只会使我感到更加愉快——或报时的钟声,不仅如此,我甚至感到同外界的一切忧虑都隔开了,我差点把他带给我的忧虑忘得精光。这得归功于这些我喜爱的书籍。

环境的影响不如人们想像的那么重要,真正的影响是思想的影响!人都要受思想观点的束缚!晚上,我们的心情并不都是一样的。虽说我们的一个记忆,一种忧虑可能会暂时消声匿迹,不再纠缠我们,但是还会回来,有时久久萦绕在我们心头。有几个晚上,我穿过城市到江边散步去时,一路苦苦思念他,连呼吸都感到很困难,仿佛我的胸腔被一个高明的解剖医生切开,割除了一部分,补上了一块同样大小的非物质同样大小的非物质的痛苦,补上了等量的怀旧和爱情。

尽管刀口缝合很好,但当对某人的思念代替了内脏时,我们总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它似乎比内脏占的位置更大,再说,不得不想着身体的一个部分,这种感觉说它像什么,它又不像什么。不过我们变得更娇贵了稍微有点微风我们就会叹息,是因为气闷,也是由于抑郁。我仰望天空。如果月光皎洁,星光灿烂,我便想:“无论如何我都要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他的,哪怕再等他二十年,因为我不放心将他交给那些粗俗的女人。

”我对他的思念不仅仅寄托在苍穹。一阵温馨的微风从我身边掠过,会给我捎来他的信息。人总是那样,会在另一个人的感情中渗入许多并不属于他的而仅仅是他唤醒的朦朦胧胧的感情。

而这些特殊的感情,我们身上总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趋向真实,也就是使它汇合到一种更普遍、为人类所共有的感情中去,而人,还有人给我们酿成的痛苦,只能使我们同这种普遍的感情沟通:当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人类普遍爱情的一个小小组成部分时,我在痛苦中也就感到了快慰。我现在感到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我从前拒绝他的爱后的忧思,想起了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他的冷漠和不在我身边同我痛苦的关系不像学者头脑中的因果关系,但我并不就此下结论说,他不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们的身体不是会出现一种漫射状疼痛吗?疼痛渗透到患病部位以外的地方,但一个医生压住痛点时,这些地方就会失去疼痛的感觉。可是在这之前,由于疼痛到处渗透,我们说不清楚是怎样的疼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以为这是命中注定,肯定治不好了。我朝江边走去,心里想着:“已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

”一年多了,也只有对我才显得漫长,凡是涉及到他,我总是用分秒来计算时间的。我对他的思念已不限于临风叹息了,甚至连时间的数学刻度也呈现出痛苦,富有诗情画意。现在,每一天都像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山峰,变幻无常:走下山坡我感到可以忘掉一切,当然也包括忘掉他了,走上山顶我又渴望再见到他,因而内心烦忧。

我时而下坡,时而上山,在上下坡之间摇摆不定。有一天我对自己说:“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等他的。我怎么可能再将他交给那些粗俗的女人呢?”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从另一种意义上看,沉默被心爱的人利用,会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它会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

世界上最没有比分离更使两个相爱的人朝思暮想的了!还有什么比沉默更难跨越的障碍呢?也有人说沉默是一种酷刑,会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发疯。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样的酷刑啊!这比保持沉默还要难以忍受!沉默果然把我逼疯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内疚。

而且,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座监狱,甚至比监狱还要残酷。这个隔在两人之间的空无一物、但被遗弃者的视线不能穿透的空气隔板,是一堵非物质的、但又是难以逾越的围墙。

还有什么比沉默发出的光更可怕吗?它让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个失踪的男人,每一个都表现出对爱情的不忠诚。他很长时间对我保持着沉默,因为他明白他回不来了,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他出事的消息传来了,我终于醒了。我留心着每一个声音,我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满足,我喃喃自语:“我错了,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发展的。我会等他的,因为我爱他。

”我像这样隐约看见了一块想像中的温情的绿洲后,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沉默这块真实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着。我欣赏惠斯勒的油画,是有几分真实性和现实感的,是想让惠斯勒的作品引导我去理解和热爱比画更美的现实——那些描绘得无法深入欣赏的现实,不是要他为我保存而是要通过他的画帮助我发现现实的美,比如说名副其实的冰雪消融的景致,一个真实的广场,海滩上栩栩如生的男人和女人;然而现在恰恰相反,是这些画的独特风格和诱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很想欣赏他的越来越多的画。况且,在我看来,就是他最不成功的作品,与那些比他更为伟大的画家的杰作相比,也是独辟蹊径,不落窠白。

他的作品宛若一个封闭的王国,有着不可逾越的边界和独一无二的内容。我如饥似渴地从网络上收集他的作品,将它们帖在我的博客上面永久保存下来。

他画风景画也画静物画,他是从神话题材开始他的绘画生涯的,后来很长时间一直受日本艺术的影响,他的画有各种风格。其中有一幅最美的风景画,这幅画就像磨石上镶嵌有辉煌的彩绘玻璃的秀丽的欧洲小村庄,在我看来异常珍贵,它会激起我想去旅游的强烈愿望。这幅杰作,他如同星相学家,深居简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舍里,向世界的一面镜子——惠斯勒的一幅画——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感到一种使那些在某个重要问题上看法一致的人心灵沟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这个人联结在一起了。坐在电脑前,看着他的照片。

我在想:他那里的天空或许和我这里的不一样,天气也可能不同,他的情况和思想我全然不知,但如果能接通他的电话,他马上就会把这些都告诉我。就在我心血来潮,要他出现的时候,他(他和他周围的气氛)突然被带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带到了我的耳边。我仿佛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据我的意愿,让我心爱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然而又非常遥远,在他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书,在掉泪,在受审,那样清晰,那样逼真,简直不可思议。我小心翼翼地监视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的大门,呼唤万能的女神,请她让我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日夜不停,把想对他说的情语装进一个箱子里,倒空,又注满和传递;我呼唤着他的名字,告诉他知心的话语,告诉他我爱他,无论如何我都爱他,哪怕他真是个大坏蛋!我的呼唤刚刚响起,在这到处都是幽灵,只有我的耳朵在凝神聆听的黑暗中,一个轻微的声音——一个抽象的声音——消灭了距离的声音——我的心上人的声音就同我说起话来了。

是他,是他的声音在同我说话呢!这声音近在身边!然而又是多么的遥远啊!多少回我听着听着就忧从中来,好像我们即使走很远很远的路,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声音萦绕在我耳畔的人;我感到在这令人心驰意荡的唇耳接触中,在这似乎伸手就能拥抱我的心上人的时刻,实际上离他有千里之遥,这是多么令人失望啊!这个声音似乎那么真实又似乎离我那么近,其实却离得我很远很远!它还可能预示着永久的分离!我听见声音,却看不见远方跟我讲话的人,就会感到那是从万丈深渊里发出来的绝望的呼叫,一股惆怅忧虑之情就会涌上我的心头;我还尝过一种忧虑,当一个声音,单独一个声音,离开了一个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的躯体,又一次来到我耳边窃窃私语的时候,我却很想从说话的人的嘴唇上亲吻这些话语,但这两片嘴唇早已化为了尘土,这时,忧虑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声音很温柔,但也很忧郁。这忧郁的感觉首先是由温柔引起的,因为它明净纯洁,几乎一尘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别人格格不入的东西都被洗涤一清,人类的声音是很难达到这般纯净的。

这声音由于过分体贴而显得脆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碎,化做一串纯净的泪珠而消失。再说,这声音单独出现在我身边,不再戴着面孔这个假面具,我第一次发现它充满了忧伤,而他一生的忧伤已使声音出现了裂痕。此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孤立地听见了声音才产生这种令人心碎的新感觉吗?不是的,更确切地说,声音的孤独似乎使我想起了人的孤独——我自己的孤独。

声音的孤独是我的孤独的象征和直接结果。过去,我爱他,他也爱我,但却不能接受他爱我,爱而不能爱,爱就成了我们最大的困惑和忧伤。但眼前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他了,因为他遇难了,我要救他!此刻,在我耳边感觉到的是我们两人相互的体贴。这种体贴摆脱了过去抗衡的相反力量,此刻便成为了爱的不可抗拒,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从前他说爱我,我却离开了他,说让他学会爱她,今天,这反倒使我渴望爱他,并且使我感到更加迫切需要回到他身旁。我从没想过他后来却爱上了很多的别人。

是的,我应该放下他来,去爱另外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男人,这样从此我就自由了。但是我骤然感到这自由充满了伤感,就仿佛我爱着他的时候,他猝然永远离开了我。

我喊着他的名字。我真想拥抱他,可是在我身边只要这个幽灵般的声音和看不见摸不着的身影。

我对他说,“与我说说话好吗?”可就在这时,声音突然消失,我变得更加孤独。他听不见我说话,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们不可能面对面呆着,相互听见对方说话。我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我感到连对他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忧心如焚。

很久以前,在我年轻时代,一天,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感觉我对他的拒绝意味着我永远失去了爱他的资格,也曾有过这揪心的忧虑,这感觉与其说是因为拒绝他的爱引起的,毋宁说是由于我感到拒绝了他的爱,感到他心里仍然爱着我,不如说我比他爱我更爱他,一切的不得已,一切的无奈,我必须承受;其实,当我们同那些再也不会回答我们的人说话时,也会产生这种揪心的忧虑:我们多么想把过去没有对他们讲过的话讲给他们听啊,多么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无灾无难,它却已消失在其他亡灵中。我孤孤单单,站在黑夜中,不停地、徒然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我本想求助于黑夜的女神,传话的使者;可是喜怒无常的值班女神不愿意——也可能是爱莫能助——为我打开神奇的大门;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强烈的请求,看不见的女神都将不为我所动。于是,我只好躺在床上,进入梦乡,期待着在梦中与他相会。

梦中,我仿佛已进入奇妙的幻境,一切现实都被寂静代替,我产生一种幻觉,朦朦胧胧地听见优美动听的颤音掠过寂静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波纹。我心中非常懊恼,因为我只想早点回到他的身边:自此我来到这个世界,每当我思念他,想像他一个人在做什么事时,浮现在我脑际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时,说他爱我的那个他,只不过我把自己给抹去了,一点也没有考虑我拒绝他不在他身边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他的怀抱,摆脱那个总是纠缠我的,骤然被他的声音召来的意想不到的幽灵。这是一个确实已同我分离的,也可以说是从未与我在一起生活过的幽灵。如今,他形单影只,与我一样,听天由命,呆在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受审查,受监视,他如犯人一样呆在一个房间中央,痛苦万分,后悔莫及。

唉!我突然走进房间,一眼看见的正是这个幽灵。他正在看书。我站在房间里(更确切地说,我还没有进入房间,因为他还没发现我),我看见他在沉思,在思考一些从没有在我面前暴露过的问题,仿佛在偷偷的写情书,有人进来,他就立即把它藏起来。

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只有我是旁观者,我一身旅行装束,我是外人,是摄影师,来给今生再也见不到的地方拍张照片——这是一种特权,尽管转眼就会消失,在我突然看见他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确实像照相机那样摄下了一张照片。我看见亲爱的人从来都要经过缠绵的温情加工,在温情永远的运动中加工,不等他的脸孔在我的脑海中留下形象,温情先把形象卷进漩涡,使它同我们的头脑中的一贯印象粘在一起,合二为一。

既然在我的想像中,他的前额和脸颊反映了他思想深处最经常、最细腻的感情,既然每一个习惯的目光都有一种魅力,每一张心爱的脸孔都是过去的镜子,我又怎么能看见他因为遇难日益变得迟钝而衰老的形象呢?何况我们的眼睛反映我们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最无关紧要的场面,我们的眼睛也会像一出古典悲剧那样,对那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不屑一顾,只保留能使剧情变得明白易懂的形象。每逢我彻夜不眠之后第二天早晨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总是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会儿。要找到睡眠,只要有习惯就行,用不着考虑许多,甚至不考虑更容易入睡。

可我下午既没有睡觉的习惯,也不可能不作考虑。入睡前,我老想着要睡着啊,结果反而睡不着;即使睡着了,还在想要睡着。

这不过是朦胧的黑暗中出现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着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接着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觉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对到我房间里来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睡觉了,但我却以为没有睡着。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难以辨认,必须有极其敏锐和虚幻的感觉才能把它们抓住。后来在旅行中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夕阳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视觉和听觉一样有持续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不见天黑前的形象,所以南洞庭湖上空就像余音萦绕一样,久久回荡着最后一线光亮;多亏了这个余音的看不见的回声,我看见一座座披着黑天鹅绒的宫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似的。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经常想像一个海景;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时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经常做的一个梦。

睡梦中我看见大海的波涛凝固不动,就像彩绘玻璃上的图画,中间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衣带水把城市一分为二;绿色的海水在我的脚下延伸出去,沐浴着对岸一座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这些房屋在远古时代还存在,因此,朝它们走去,就仿佛在追溯历史。在这个梦中,大自然学会了艺术,大海变得具有中世纪风格;在这个梦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这种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但是,因为梦中想像的东西一般都属于过去,虽然从没有见过,却十分眼熟,所以我以为不是在做梦。

可是相反,我发现我的确常做这种梦。人在睡眠时会变得软弱无力,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过是象征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为人睡觉时闭着眼睛;我在梦中没完没了地为自己辩解,但当我想对朋友陈说理由时,我感到声音哽在喉咙口出不去,因为人在睡眠时说话总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她们身边去,但我挪不开腿,因为人在睡眠时不走路;突然我出现在她们面前,满面羞愧,因为有的人睡觉时习惯不穿衣服。因此,闭紧嘴唇,捆住双腿,赤裸着身体,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见的睡眠人的图像,这很像有名的寓意画,在画中乔托把嫉妒女神画成嘴里衔着一条毒蛇的恶神。我永远相信男女之间真诚的相爱,没有半点虚假的相爱,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生活。

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门,能重新看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当太阳渐渐在大海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

除了写作,我看我是不会干别的事情了。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情况下写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做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候每天写1小时,身体不好的时候也只能呆在家里写作了,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结果注定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空白文档稿,就像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么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习惯睡不着。

习惯无论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几页书,咖啡也不会喝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喝咖啡,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会采取断然的措施,会让我头痛,我不得不喝更多的咖啡,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像一个遭到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我觉得人的想像力,人的幻想具有伟大的力量,爱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

失去了他就意味着失去了我的爱情。但,我和他分手后,并不怎么责怪他。

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当调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我们——我和他——连接在一起,就像把江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夏尽秋来,漫步于林荫小道,我惊叹地看到一株株果树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像是有隆重的节日似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节日。但这一次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

蜜桔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夹杂在那些绿色的树叶的树木之间,在这仍然透着夏日炎炎的热浪滚滚的晴天,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一片片白雪,别的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这片树林还残留着白雪。密集的蜜桔树环绕着一座座房屋和一个个普通的院子,蜜桔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色世界,仿佛乡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圣体的仪式。我在别墅群楼附近又溜了一圈,这里的别墅群楼多为混合楼,从几个小花园前经过,当我抬头时,看见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层楼的窗边,叶丛间也垂下一串串丁香花,穿着紫莹莹的衣裙,绰约多姿,随风曼舞,对于过路行人穿透绿叶丛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

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前年春光融融的傍晚我和潇元在她北京亦庄家中吃完晚饭,她说去散步,去找一找陈道明的别墅,尽管我们最终也不知道哪栋别墅属于陈道明,我们在那一幢幢别墅的小花园门口看见的紫丁香,它们琳琅满目地挂在花园的围墙上,犹如一幅散发出浓郁乡村气息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紫色挂毯。我们从一条小道来到一块草地上。这里冷风飕飕,寒风刺骨;但在这块肥沃而湿润的草地中间,照样钻出一棵银装素裹、高大挺拔的松树,它和它的同伴一样准时前来赴约,向太阳欢快地摆动松针;松针在寒风中痉挛抽搐,但被阳光涂上一层银灿灿的光辉,形成一块有形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光幕。沿江大道的明媚阳光使我产生了一丝怀旧的情愫,盲目的下午,我似乎感到连接城市的林荫道的各条大街上,阳光不如从前散步时那样明媚灿烂了,因为爱情和同爱情形影不离的痛苦,就像酒醉心明一样,能使我们的感觉变得细腻。

爱,爱情,爱到爱而不能爱,最终或许消失,或许随着生命的消失而带去另一个世界。那些出于自尊和虚荣和满足虚荣心的一切快乐,可以不花一分钱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这种想显示自己不花一分钱就能赢得恋人绵绵情意的自尊心,不过是爱情的衍生物,是需要向自己也向别人表明,自己被心爱的人深深地热爱着。

我想像在长沙似乎还有一个城中城;我觉得,同他交往就像在探索一种一无所知的生活,因为尽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像他的同类,但是他和我从未真正生活在一起过。他到底拥有怎么样的生活又拥有一颗怎么样的心灵呢,这使我既好奇又痛苦。我爱着他,甚至此刻比从前似乎更爱他更心疼他了,因为他遇难了,这种爱就变得更加深刻了。

他还爱我吗?爱或者不爱,沉默也好,谎言也罢,这早已变得不再重要。我想着他,爱着他,又把他嵌入我的心中,在心里默默地凝视着,就和从前一贯的作风一样,默默地不求回报地爱着他这么一个人。

福柯曾这样说过:“文化在冒险中铸定、维持和撒播自身,带着两副面孔:有时是残暴、斗争和骚乱;有时是沉思、非暴力和沉默。这种文化的冒险不管呈现怎样的形式——最吵闹的并不总是最惊人的,但是最吵闹的肯定无可救药地是最肤浅的——忽略它是不行的,取消它则更为徒劳。” 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是明媚的一天,早晨去爬岳麓山,回来时,在湘江一桥上堵了很长时间,原来五一路封路了,平和堂被打、砸、抢、烧了,还有几辆被掀翻的日系车,不免感到惋惜,心情有些不舒服。在外面转了几小时,我心想:“没有必要过分抱怨这一天。

就怕不法分子捣乱,冤枉了真正爱国的人士。”我这样想,是为了使这一天枯燥乏味的几小时具有美学价值,从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来之,则安之。也许我应该想一想,需要找一个理由来减轻我的厌烦情绪,这本身就足以证明我一点也不感到这几小时有什么美学价值。

眼下钓鱼岛事件,反日情绪日益高涨,自己就把自己砸的稀里哗啦。日本鬼子未出一兵一卒,未动一枪一炮,已经在中华大地上完成了:打、砸、抢、烧。

我想我们还是需要理性爱国的啊。中日两国结怨甚深,日本侵华杀了无数中国人,而且他们跟德国不一样,总想文过饰非,否认自己的罪恶历史,的确是激火,好像故意要惹恼我们。

过去我们国力弱,受他们欺负,现在我们国力强了,我们可以蔑视他们。如果他们再敢侵略中国,我们会倾全国之力,绝不会再出现不战而退的情况。小小钓鱼岛,我们的海军完全可以解决他们的自卫队,收回领土。

大家的态度表达出来就行了,具体的行动还是要通过政府的外交人员和军队去完成。总之,我们应该保持冷静。

傍晚,我站在长满白花的橘子树前,突然明白我对“上帝身边来的他”的爱情是建立在梦幻之上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这种爱情确实是酿成了痛苦。一个钟头以来,我不停地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痛苦收缩了,缩回到我身上,时显时隐,若有若无地显露在我的眼睛中。

华托的画册中有一个用红色笔勾勒的肖像画,他嘴边漾出微笑,眼里闪着蓝光,用手掌做出优美的动作,轻盈地蹦来跳去,同他周围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礼服的有理智的人好像不属于同一类;他像一个精神病人,如醉如痴地追踪着自己的梦幻,他的梦同周围人的忧虑毫不相干,在周围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则的束缚;他就像一只涂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张着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空布景中间飞来飞去,在上面画出一幅幅自然朴素的阿拉伯装饰图案,看到此番情景,人们会感到心境恬静、爽快。毫无疑问,稳健和节制,这种品质一般不会使人产生激情。说到节制,如果要说得完全恰当,我认为光有节制是不够的,还必须兼备作家的某些素质,必须有不太节制的激情。

如果因为并不理解某些大艺术家的才华,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对他们冷嘲热讽,使这种不理解披上一层诙谐而优雅的外衣。尽管,这种诙谐和优雅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竟变成了——在另一个平面上,被用来贬低那些最杰出的作品——真正的艺术素质。

然而,这种素质会对一个人的社交地位产生不良影响,会导致一种医生们所说的挑挑拣拣的毛病。这种毛病具有异常强大的瓦解力,即使在社交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几年,也会被它动摇基础。在某些由名人撰写的被公认为杰作的回忆录中,有的句子被人称做高雅的轻浮,引为范例,但总使人想起要达到这种轻薄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精通一门沉闷的科学,一门讨厌的学问,他在少年时代,在他的友人眼里,可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学究。再说,才华不是一种附加物,可以随便加到那些能使人获得成功的各种素质之中,从而造就人们通常所说的“完美女人”。

才华是某种精神气质的活产物。一般说来,在这种气质中,有许多特点是不存在的,占主导地位的是敏感性。这种敏感性的某些表现形式,在书中可能感觉不到,但在生活中却会顽强地表现出来,例如好奇心,耽于幻想,突然想到这里或那里去走一走,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扩大或维持社交关系,或者仅仅是为了发挥社交关系的作用。更广义地说,在我们每天生活的可怜的世界上,连我们周围人说的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也会感到它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即使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尽管我们像围着一张转动的桌子围在他身边,等待他道出无穷世界的奥秘,他也可能只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愿你们注意我这顶帽子。

”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